点虫虫,虫虫飞,飞到荔枝基
中科公益爱心 https://m-mip.39.net/news/mipso_6169066.html 这篇文章的字是翠绿色的,段里行间总伴随着蝉鸣与蛙声。这篇文章浮在溪涧,句里飘着水草淡腥。心事重重却又贪玩健忘的市区小学生暑假回到乡下,将所见一切景色不厌其烦地描绘一番,所闻一切街坊八卦一字不漏地重复赘述,所做的一切快乐事情按部就班地记在日记本中。好多年过去了,尘封的日记本偶尔被风扇吹过,尘封的页面如浪花一般飞舞,当中小学生对那一个宁夏的记忆自然地流成了一篇下滑翻页时荡着哗哗声的流水账。 北约九巷第6篇推送寻梦夏空 南音 音乐是关于人类情感抒发的艺术形式···文中粤语对话词汇皆用正字,惟粗口俗语之已成惯例及不可考者则以俗字或拟声词代之···......中午了,七岁的小男孩阿楠拿到了期末考成绩后,独自一人蹦跶出小学校门,跳进了学校旁的市场里。沿路的芒果树、桑树、榕树以及市场里各式各样的檐篷为他挡住了七月初广州恶毒的阳光。不远处的音响店小哥像章鱼哥一样摇摆着双臂,阳光洒在他的脸上,竟又闪出海绵宝宝般的金黄笑容。他身后的音响里好像传来梁静茹的《宁夏》,又似乎是S.H.E.的《不想长大》。另外一个音响里传来的调子则像极了父亲那台MP3里的《挪威的森林》。彼时市场里的摊铺大都休市了,与阿楠擦肩而过的唯有一两个提着袋子背着手的老闲人。阳光洒在葱翠的绿荫与灰白的楼影下,泛起重影的街道看起来是那么的不真实。灰色的旧楼上飘来老火汤的味道,那该是老鼠拉瓜汤。楼下院子里的台阶上传来孩子的嬉笑声,像极了小伙伴们的呼唤。阿楠心急地往家的方向奔跑,背后的书包左右摇摆。一到家,他便打开了空调与屁股像砖头那样大的电脑。小男孩做着这一切,心却不在这九楼上的房子里。这房子似乎什么都有,有鱿鱼丝,有牛肉干,有冰镇的王老吉,有魔兽世界,有蒙面超人,但就是没有热闹与陪伴。母亲要晚上九点才下班回来,父亲出海要两个月才回家。爷爷给他煮了一碗什么都没有的素面,就要忙着去麻将馆寻乐子。碰巧奶奶从二叔家过来,两人碰面,隔着铁门便掐起架来。他们尖锐的客家话刺透耳膜,小男孩却一句也听不懂。他呆在房中,听着墙角西洋钟每一秒孤独的嘀嗒,看着楼下空无一人的马路,心里默数着时间的流逝。明天暑假就开始了。小男孩知道,一到暑假,自己便能回到乡下去住。说是乡下,但也不过是广州城外一条河涌交错、果林片片的城中村而已。对于大多数居住在广州市区的人来说,那种地方除了更大更凶的蚊子外,什么都没有。可是在小男孩眼里,那里有好喝的老火汤,有小伙伴,还有另他心向神往的荔枝基。与市区这六十坪里全是寂寞的小房子相比,那里也是阿楠更乐意当作家的地方。 ...... 母亲说,回乡下了。阿楠坐在一元一票,没有空调的路巴士上,身子挨着开了一条缝便再拉不开的窗,双眼透过朦胧的玻璃望向路边墨绿的芒果树。豆大的汗珠从小男孩的额上流落,一滴,两滴,流过白里透红的脸颊,浸湿了挂在背后衣领上的毛巾。小男孩心中数着树,一棵,两棵......九十九棵,一百棵......数着数着,雨便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玻璃上的水滴慢慢蒸发,漆黑的沥青路看上去像有一条往上漂的溪流。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冒出白光的海市蜃楼,又朝此时洒落在车窗上的阳光闭起眼睛。光在眼皮上肆意跳动,纹理粒子变化万千,勾绘出一片小男孩心中穿越梦想的金色天空。不过在闷热空气的笼罩下,阿楠很快就又沉闷起来。大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流到下巴,痒痒地,竟又让人心烦。他转过头,看着一旁的母亲问,“妈咪,到未啊?好焗(闷热)啊!”听儿子这样抱怨,年轻的母亲转过腰,一手撑着身子,另一只手将整块车窗玻璃托起,再往后一推,再拉不开的窗就这样被推开。凉凉的风瞬间刮过二人的脸,车外的景物也愈发变得真实。看着儿子脸上不可思议的神情,母亲的嘴角微微扬起,又往窗外看了看后说,“快到啦!过咗河,前面就係琶洲。过咗琶洲,最多半个钟(小时)!”听到母亲的话,阿楠撇着嘴嘟嘟着,“搭时话(说)半个钟,到客村时又话半个钟,现在又话半个钟,都N个钟啦。”见状,母亲又指向不远处一栋高耸云天的大厦说,“睇下(看),嗰度係(那里是)香格里拉大酒店,很豪唧五星级酒店哟。下次妈咪带你去饮咖啡好吗?”听到母亲这样说,小男孩不再嚷嚷。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那栋引发无限想象的五星级酒店上了。五星级酒店的咖啡跟父亲带回家的雀巢咖啡有什么不同?会不会贵到喝一杯就会破产?想着想着,蒙蒙细雨又落了下来。老旧的路巴士载着小男孩的心,慢悠悠地向前驶去。渐渐地,路变得窄小,凹凸不平的路面让巴士左右摇着,上下晃着,阿楠脑袋一歪,竟就在滴滴答答的沉郁天气里睡了过去。走出了繁忙市区,高耸入云的高楼大厦不见了,打着雨伞匆忙赶路的人群也消失了。继而出现的人手中或拿着胶袋,或扛着一根前后各挂着一个黑桶的杆子,或骑着车胎极细的老式28杠单车,或推着红色外壳的老式男用摩托车;这些人对头上的细雨丝毫不在乎,他们踢着塑胶拖鞋或方头木屐,漫出格外悠闲的步伐。慢慢地,一个人走过去了,两个人走过去了......九十九个人,一百个人走过去了,在梦中又不知数过了多少半个钟的小男孩昏沉中隐约听见母亲的声音,“楠楠,到了。”车停了,雨也停了,云雾散去,耀眼的阳光洒在一座高大的石柱牌坊上。阿楠睁开朦胧的睡眼,在身子极为不稳的情况下跳下了车。当他看到那金黄色的牌坊,小男孩眼里闪过了有如头上蓝天一般明亮的光。...... 母亲是本地人,从小蹚着珠江水,在荔枝基里长大。也许是想与在市区上学的儿子分享农村的生活,又也许仅仅是因为工作繁忙的原因,每个夏天母亲都会带阿楠回村,寄养在阿公阿婆的家里。阿公是村中小学的退休教师,从小看着母亲长大。阿婆退休前则一直过着果农的生活,退休后为了有事情可做,便开始帮人凑(带)孩子了。在阿楠出生前,她也与阿楠的外婆订下,要帮忙将小男孩养大。于是从一爬一爬到学会说话,从跟着阿公偷吃柜上的冰糖而被阿婆骂到不小心喝下七喜樽子里的洗洁精,阿楠在阿公阿婆家凉凉的大理石板上哭着笑着地度过了四年,直到被母亲接回市区上幼稚园。...... 下了车的阿楠一下子又变得精神满满。小男孩兴奋地拉着母亲,手里指着通往村子的路,脸上扬起一道笑容,眼中又有些不耐烦,“妈咪,行快啲啦(走快点)!”牌坊的正前方是村里的合作社。因为政策的改变,近年来已经很少有人光顾了。唯有合作社下的小杂货铺还偶尔有点生意。小店油得墨绿的木门上贴着好几张苍蝇贴,上面满是苍蝇,密密麻麻的如同放久了的白菜上的一个个黑点。光顾的人零零星星,铺头门前却总停着几辆单车,车上架着几根锄头,几个黑色粪桶。四五个光着上身,皮肤黝黑的阿叔总蹲在椅子上打天九(牌九)。偶尔椅子不够坐,站着的人手里会拿着一个拍子,打着哈欠的同时拍下一只嗡嗡叫的苍蝇。经过杂货铺时,母亲总会低头对着阿楠说,“生意淡薄,不如赌博哟。”看着蹲在椅子上的阿叔,小男孩也总忍不住会咯咯地笑出声来。听到阿楠稚嫩的笑声,总会有一个阿叔抬起头,咧开一口烟屎牙,对着母亲说,“阿桥,又带个仔返嚟啦(又带儿子回来)?”铺头门口永远都是那几个大叔,可阿楠永远记不住他们的称呼。相反,母亲总能记住他们复杂的辈分,“係啊七叔,阿楠,叫七叔公啦。”眼前阿叔的双眼咪成了一条缝,里头闪过八卦的光。看着他黄黑黄黑的牙,阿楠嘟嘟着嘴叫了一声七叔公,安静得像门上贴着的苍蝇。见到了小男孩,七叔公身旁的阿叔们也会插嘴几句,又对着阿楠评头论足一番,“广州(指市区)啲细纹仔零舍唔同,青靓白净,成个捞仔咁,哈哈哈(广州的小孩就是不同,白白净净的,跟一个外省人似的)。”小男孩只有在被阿叔们说自己是北方人后才会声线爆发,举起双手大叫,“我唔系捞仔啊(我不是外省人啊)!”......在村子,似乎哪里都能遇到亲戚。去阿公家的麻石板路上,总会经过一间青砖砌成,长着两只镬耳的青苔小屋。一面常年开着的木门上满是坑坑洼洼。小屋里头黑漆一片,隐约中能看见一条破旧的藤椅,一个灶台与灶旁堆叠成山的粗木柴。小屋前的麻石板台阶上,总有一张露出铁钉的小木凳。上面坐着一个驼背,蜷缩成一团的老太太。老太太仿佛在母亲还小的时候便已是一个老太太的模样。她常穿着蓝色粗布短衫;一条黑色布裤;一对满是黑色汗渍的木屐;背后一条白透了的大辫子比七叔公的手臂还粗,一直拖到了腰下。阿楠搞不懂自己跟老太太到底是什么关系,但每次经过那间青砖小屋,他总要跟着母亲喊一声,“六姑太。”母亲说,六姑太是清朝人,是宣统仔,是南洋排华回来的自梳女。阿楠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六姑太身上总飘着一股散不去的灰尘味。他也只知道人人路过都会叫声六姑太,但很少有人会真正坐下和她打下牙骹(聊天)。小屋旁四五层楼高的房子遮住了蓝天,阿楠在老太太的身上也看不见阳光。每当走进这个角落,他总害怕自己也会被卷入屋内黑暗无声的孤独漩涡里。听到了二人叫唤的六姑太缓缓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光芒,“係阿桥啊?带个仔返嚟啦(是阿桥啊,带儿子回来啦)?”“係啊,六姑太。你见点啊(是啊,你怎么样了啊)?”说着,母亲自然地从黑漆的屋内抽出一张方方正正的小木凳坐下了。见状,小男孩便蹲到一旁有阳光的地方玩起了一团团的青青绿绿的野草。阿楠自然有自己的心思。这种念头让他充满罪恶感,但他可不想再在这阴暗的角落里多待一刻。此时阿楠只想赶快与阿公阿婆家的小伙伴们一起跑到荔枝基去。他用力将一团野草连根拔起,母亲又要跟六姑太打两个钟头牙骹了!事实上六姑太远没有小屋那般阴郁,小男孩时常听到背后传来沙哑的笑声。她也会时不时地看向阿楠,跟他说几句话,小男孩也时不时会嗯嗯哦哦地应两声。只有当六姑太说,“省城啲细路哥啊,圆碌碌,白雪雪,成个萝卜头咁(市区的小孩啊,白白胖胖,跟日本人似的),”小男孩才会跳起来,转过身大声地喊,“我唔系日本仔啊(我不是日本人啊)!”......阿公家上的那条街在本地算是比较宽敞的,能容下三辆并行的摩托车。街口的青砖墙上钉着一块蓝色的小牌子,上面标着四个白字:北约九巷。 阿楠拉着母亲大步地向街口走去,发现眼前多了一家叫沙县小吃的店。在小男孩看来,这新店的老板显然不是本地人,因为母亲并没有让自己叫什么复杂的辈份。 不过小吃店里却正坐着一个熟人。那是一个皮肤黝黑的老人。老人穿着一件发黄的白背心,一条灰色口袋短裤,一对蓝色的塑胶拖鞋,发白的短发上隐约泛出温暖的阳光。老人端坐在木椅上,嘴里对着勺子里的馄饨吹出悠闲的气,又不时用煲冬瓜(普通话)与老板开着玩笑,声音中气十足。 “阿公!” “楠楠啊!又咕咗喔(又高了喔!村中口音与广州话也有一些差异)!”老人大笑着,两手抓住向自己扑过来的阿楠的肩膀,捏了捏,随后又看到了小男孩的母亲,“阿桥。” 阿公与小男孩互相笑了一会儿,与母亲聊了一会儿家常,随即便把碗里剩下的馄饨打了包。 待仨人起身往街里走去,背后也传来老板的声音,“包租公,慢走啊。” ...... 阿公家大概是有四栋楼,两栋出租;各楼阳台上挂满晒皱的衣服,油黑的腊肉;窗内炒辣椒、大葱和大蒜的辛辣气息激发着街上行人的嗅觉。吃不得辣的阿楠被呛得连连咳嗽。他捂着鼻子,眼光落在一栋四层高的楼上。那楼每一层的阳台上都种满了植物,爬山虎、使君子、夜香花,一条条枝藤爬满了苍白的墙。盛夏的阳光一点一点打在阳台的植物上,青叶遮映出葱翠的阴影,让一楼铁门前那用大理石板铺成的六层台阶显得格外清凉。小男孩很喜欢蹲在二楼阳台角落里。在蓝天与绿荫下,总有一种在市区水泥森林里找不到的从容感觉。这时,二楼阳台洒出一片透明的水花,从中传来一阵破嗓的歌声,“Seemefly,你屎窿炸烂晒,啲屎跌晒落街~啊啊啊~”歌声还未落下,簇叶丛中又窜出一个头发还未干的小男孩。看见楼下不远处的阿楠,他几乎将整个上身都伸出阳台外,嘴里大喊,“肥楠!瘦咗又肥咗喔(瘦了又胖了喔)!”小男孩露出爽朗的笑容,向阿楠挥了挥手,又蹲下拿起一根衣叉对着三四米外另一栋楼的窗户一顿捅,“喂,傻樘!肥楠返嚟啦(回来啦)!”过了两三秒,窗户啪地一声被一个瘦瘦的男孩推开,他神情不满地大喊,“吔茄啦,低B檩(吃屎吧,弱智檩)!”瘦男孩看上去比阿楠与阿檩都要大上一岁,他唰地一下关上窗,随即便是一阵噼里啪啦的下楼声。阿樘阿檩几乎同时从各自的楼里跑了出来。“公公(外公)!”“桥姨!”两人跑到了阿楠三人面前,原地抬着腿,手臂前后摇摆,“行啦(走啦)肥楠,等咗你好耐啦(等你好久啦)!”说罢,二人撒腿就跑,很快消失在了大楼间窄小的冷巷里。阿楠望着小伙伴们消失的方向,又转过头看着母亲。母亲知道小男孩的心思。她摸了摸阿楠的短发说,“我走啦,喺阿公阿婆屋企要乖乖哋啊(在阿公阿婆家要乖啊)。”阿楠不耐烦地点了点头,一边向后跳一边朝母亲招手,“知道啦!妈咪拜拜!”等母亲也笑着招了招手后,转过身奋起直追早已经消失不见的阿樘阿檩,“等埋我啊(等等我啊)!”......彼时阳光强盛,苍白的麻石板路冒起朦胧的烟。阿樘阿楠阿檩三人肆意地奔跑着,跑过了森林般葱翠的阳台,跑过了飘着辛辣味道的走廊。遇到了半掩着门的人家,阿檩还不忘往里喊,“瓜娃子哇,洗脑壳啊~”跑过了一楼的米铺,三人从米缸里抓起几条肥胖蠕动的米虫放到了口袋里,又爬到了堆成山一般高的米袋上。他们在米铺老板抽起袖子前,从米袋上滑落,溜到了米铺旁不远的小卖铺。铺头里的老板娘挡住了被气得直吐槟榔渣的米佬,又对三人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广州话,笑着向他们招手。面对老板娘的热情,三人毫不客气地走进铺里,把头伸进长方形的冰柜,吸了一大口凉气。阿樘跟阿檩用手去抠冰柜里的冰渣子,抹到了满是汗水与老泥(汗垢)的脖子上。阿楠学着他们的样子,也抠了一大把。就像电视里的康师傅冰红茶广告那般,透蓝的冰块融成水流下他们的背脊,每一颤都是舒心透了的爽感。三人又蹲在了路边,手里拿着老板娘给的芋头味五羊雪糕筒。“你哋有冇睇前晚明珠台唧电影(你们有没有看前晚明珠台的电影)?”“好似(好像)叫《大蟒蛇血兰花》,条蛇超大。”“太夜了(太晚了),我睇咗(看了)十五分钟,我爸爸就赶我上床了。”“係啵,榅头买咗只《犬夜叉》唧碟,今晚睇啊(榅头买了《犬夜叉》的碟子,今晚看啊)!”“喂,肥楠!我个Q一个月亮啦!”“收嗲啦,低B檩!我两个月亮啦!”“我一分钟几百万上落,几时有你傻樘咁得闲挂Q啊(我一分钟几百万上下,什么时候能有你傻樘这么有空挂Q啊)?”夏天的太阳在小男孩们的头顶布上一道光,融化的雪糕滴到了阿樘阿檩穿着拖鞋的脚趾头上,也滴到了母亲新给阿楠买的帆布鞋上。“叫咗你着拖鞋噶啦(叫了你穿拖鞋啦),你个捞仔!”“我唔係(不是)捞仔啊!”二人捧腹大笑,帮阿楠把鞋上的雪糕擦干净后,又一同奔向了麻石板小巷的尽头。......阿公阿婆家的晚饭很早,下午四点半就起筷了。刚开始大厅里只有两个老人和三个小孩。不过陆陆续续地门外开始传来叮叮叮的单车铃声与人声。阿公阿婆的大女儿与二女儿提着红色热水壶从村尾的渔具厂下班;三女儿背着教材从下街的小学下班;四女儿骑着单车从工厂对面的写字楼回来;还有那些大大咧咧的女婿们也都大摇大摆地跨进大门。听到母亲父亲回来的声音,阿樘扔掉了筷子,哗地一下跑到门口。阿檩也站到了椅子上一展歌喉,“荷里活,有间大酒店~三个肥婆在踢波~~”这是他父亲常唱的口水歌。阿公阿婆也走进厨房,一个拿出筷子,另一个捧出碗碟。唯有阿楠,依旧坐在饭桌前看着面前的一碗饭。小男孩用勺子把饭压得扁扁平平,又用筷子挑出一个个洞,如此反复地进行着看似毫无意义的动作。这大厅里的与正朝大厅里走来的人并不真正是他的亲戚,但自己从小就将他们当作亲人一般称呼。阿樘的母亲是他与阿檩的姨妈;阿檩的母亲是他与阿樘的榡姨;他也跟着阿樘阿檩叫大姨妈,欀姨;还有姨丈们;他在他们的关怀与嬉笑里长大,他对他们的熟悉甚至超过了自己那些住在下街的血缘亲戚们。可如今已经七岁的阿楠脑中好像比往日想得更多。此时在这片屋檐下,只有自己一个外人。他也在不经意之间瞧见过母亲付给阿婆的钱。在这之前,对世间一切关系都理所当然的阿楠从未深切想过自己会坐在这里的原因。如今,他更害怕他们也跟自己有了同样的想法。“阿楠,玩咩都好,但唔好玩饭啊(玩什么都好,但别玩饭)。”小男孩戳着饭的同时,身旁心广体胖的阿婆说道。“哦,知道。”阿婆说话的语气似乎与往常并无不同。用小拳头握着一双筷子的阿楠听了,开始将饭一粒一粒地往嘴里送。即使没有其他菜肴的加持,柔软的米饭在口中融化,竟然也有股淡淡的香甜。这时,回到家的人也开始陆续入座了。“喂!穗楠啊?返嚟啦(回来啦)?”“大姨妈,姨妈。”“返嚟咪好咯,一个人向广州几闷啊(回来就好,一个人在市区多闷啊)。”两个姨妈放下热水壶,自然地坐到阿楠身边,拿起碗便唰唰声地刨起饭来。“喂!陈穗楠!”长得像郑少秋的阿樘父亲向阿楠走来,捏了捏他的肩膀,“膊头唔够结实啊,跟陈健樘同伍兆檩学下跆拳道啦(肩膀不够结实啊,跟陈健樘和伍兆檩学一下跆拳道吧)!”阿楠的肩膀被捏着,整个上半身又被摇来摇去,摇曳之中,他用比平常更尖的口吻叫了声“姨丈,”并开始将饭一小口一小口地送进嘴中。“喂,阿楠!你老窦(你父亲)......”在海事局工作的大姨丈看向阿楠,叽里呱啦地好似说起了小男孩那同在局里工作的父亲。可小男孩总听不懂大姨丈一块一块的湛江话,只好呆呆地点起头来。“Yo~陈穗楠!点啊(怎样啊),大春袋!”一头黄发如金毛狮王般的阿檩父亲也拍了拍小男孩的头,“冇见一排,肥咗又瘦咗喔(没见一阵,胖了又瘦了喔)!”“收嗲啦!”这时,阿楠再没忍住一副拘束的样子,“你就大春袋啦,细春袋!”他终于笑了,拿起了碗,又夹起一大把盐水菜心,刨起饭来的样子与桌边各人毫无区别。坐在桌子另一边的欀姨吃完了一碗饭,拿起了一个发黄的瓷水壶倒了一碗水,混着剩余的米粒灌入肚中,接着又添上了一碗饭,“喂,阿楠。今次期末考试几分啊?”“语文一百。英语一百。数学九十八。”阿楠说这话时,嘴巴一扁一扁的,一副不屑的样子。但心中却满是不甘,他差点就能赶上那个次次三科一百的张乌蝇班长了。可刚夹了一片沾着葱花的清蒸鲩鱼肉的榡姨听了,却即刻放下了碗。她看了看自己的儿子阿檩,又看了看外甥阿樘,说教起来,“喂伍兆檩,好心(拜托)你学下人哋陈穗楠啦!仲有你啊,陈健樘,身为大佬,成绩成噼茄咁,点见人啊(还有你啊,陈健樘,身为大哥,成绩像屎一样,怎么见人啊)?”阿樘没有说话,但也如阿楠一样,摆出了一副不屑的模样。惟独阿檩听得不耐烦,他一双筷子叉起一颗狮子头说,“得啦,收皮啦!”金毛狮王姨丈嫌弃地看了一眼儿子阿檩,又把手搭在阿楠的肩膀上,“喂,不如你做我个仔好过啦(不如你做我儿子算了)。”桌子另一边的秋官姨丈拿着筷子的手指了指阿楠,一脸笑容地也正要说些什么,却被身旁姨妈一巴掌拍在手臂上,“挑乸咩,陈锦桁你唔好用对筷子怼住人啦(你别用筷子指着人啦)!”“听到未啊,陈锦桁,冇啲礼貌(听到没有啊,陈锦桁,一点礼貌都没有)。”“哈你个伍兆檩啊,冇大冇细。叫姨丈啊。打鸠你啊啦(你个伍兆檩,没大没小,叫姨丈啊。信不信我抽你)!”“喂,家姐。你唔好讲粗口啦,教鸠坏嗮啲细路(姐你别讲脏话啦,教坏小朋友)。”听着众人吵闹,又看着面前自己那煲自己熬了一个下午的老鼠拉瓜汤,阿婆又老生常谈起来,“喂喂喂,唔好吵啦(不要吵啦)。记得饮多几碗汤啊,清热祛湿啊。”听了这话,吃惯了咸的阿公拿着一碗汤溜进了厨房,又给汤里来了几滴陈年老抽。阿樘阿楠阿檩口味随了阿公,三人趁阿婆不注意,也偷偷溜进厨房,啜几滴泡着指天椒的生抽。而发现了四人勾当的阿婆总会心急地大喊,“挑你老屎,好学唔学(好学不学)。细个饮豉油,大个就咸湿啦!”此时,天花板上的大风扇呼呼地转着,尽其所能地吹散饭桌上的热气与各人背上的汗水。风扇下的一圈人,整整齐齐地坐在饭桌前,有说有笑,口水横飞,他们丝毫不在意桌上到底有多少双筷子多少个碗。在市区小学午休时,老师说的什么“食不言,寝不语”在这里被当成一句儿戏。对于阿楠来说,身处于这样的一种热闹中,方才自己心中的焦虑也好似早就被风扇所吹散了。......夏天的太阳肯定有加班费,因为它到晚上七八点都不会下山。晚饭过后,众人蹲到了青色的地板上,围成一圈,手里自各攥着一副扑克牌,玩起了拖拉机。金黄的晚霞一片片地悬挂天空之上,几束柔光透过窗架,洒在了各人的笑脸上。阿樘阿楠阿檩坐在门前由大花绿大理石板砌成的台阶上,各自摸着圆鼓鼓的肚皮,比赛谁能打最长的嗝。忽然,阿楠跳了起来,手指着天上大喊,“哇!好大只咸鸭蛋啊!”看着黄昏下火红的太阳,阿檩也站了起来,双手交叉成了一个十字,口中歌声起跃,“银河第一的秘密,天际最强人物~正气朋友,性格忠实,英勇未变质~”阿樘依旧静静地坐在台阶上,看着二人发疯,“唔该你哋两个唔好咁幼稚啦(拜托你俩不要这么幼稚啦)!”就在这时,一对强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阿樘浑身颤抖一下,回手便是一掌,口中大喊,“八卦掌·回天!”阿樘身后的人穿着束在短裤里的宽大白背心,踢着一双蓝色拖鞋。精瘦黝黑的手一把将阿樘的手臂抓住,又说,“行咯,去散步咯!”在三人的欢呼下,一老三少往麻石板路的尽头走去。彼时正是晚饭过后,家家户户大门敞开,穿着开裆裤的租客小孩在街上嬉笑,街坊各人也统统坐在自家门前的台阶上聊天。什么谁家的荔枝今夏收成了都少斤,什么哪家的小孩考上了市区的好学校,什么某家的亲戚给家人寄回了美金,他们好像无所不聊,对相互之间的家常人事一清二楚。坐在台阶上的人们,边聊边分享着各自买来的瓜子甘蔗,巷子地上吐落的瓜子壳与嚼烂的甘蔗渣仿佛成了他们之间紧密联系的见证。阿樘阿楠阿檩跑在路的前头,阿公却慢悠悠地走在后头,每遇见一个相熟的邻居租客,生产队的同僚或是从前的学生,都要喂一声,问候几句,双手垂背,声声不急。四人穿过了小巷,又走过了合作社;穿过了麻石板小巷,又走过了水泥铺成的大路;穿过了崎岖的上街,又走过了平坦的下街,来到了阿樘阿檩上课的小学前。这小学建在村里的黎公祠堂旁。祠边一排排的细叶榕在夕阳下与灰白的教学楼相映,反照出金黄与墨绿交织的光。一片片树影匍匐而前,铺盖在一格格的砖上。虽老旧破落,假若细看甚至还能发现一片片长年积成的黑渍与砖头间凹凸不平的水泥沙石,但阿楠并不觉得这里像阿樘阿檩所说的那样“垃圾,”“爆梁。”夕阳下的青砖老榕反倒有一种如自己小学那般的静寂。甚至砖头缝隙中突出的每一颗沙石都显得苍老而暗藏着一段时光。阿公带着三人坐在小学对面一间零食店旁的麻石板凳上,各人手里拿着一元一瓶的玻璃装沙示汽水。“公公,支沙示好鬼难饮啊。顶住顶住个肺(这汽水好难喝啊,顶着我的肺)。”阿檩咬着插在瓶里那根极细的吸管,鼓着腮,圆嘟嘟的眼睛里尽是不满。阿公拿着他那支已经快喝完的沙示,看着阿檩说,“你食埋咁多麦当劳、肯鸡鸡,沙示凉气助消化啊,仲唔饮多啲(你吃这么多麦当劳肯德基,沙示降火助消化啊,还不喝多点)。”坐在一旁的阿樘吸了一口汽水,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嗝后说,“比赛饮完!饮幺尾今晚攋屎(最迟喝完的,今晚大便失禁)!”“收皮啦,傻樘!你就攋屎啦(你才大便失禁),你食屎屙饭啊!”“吔茄啦,低B檩。三岁仲攋尿(三岁还尿床)!”两个表兄弟就这样斗起嘴来,丝毫没有注意到身旁的阿楠。小男孩阿楠此时正看着小学大门,默不作声。他大概是想到了上一个暑假,当数学老师的榡姨带自己进小学的事。那时,榡姨午休返家吃饭,碰巧看见了正百无聊赖地躺在大理石板上的阿楠。为了帮他解闷,她对小男孩说,“行咯!带你去学校行下咯!”将脸粘在地板上乘凉的阿楠一听,激动地跳了起来,脸上的灰尘还未擦去,便挥舞着手要出发。小男孩蹦蹦跳跳地,他以为自己能找到学校里的阿樘阿檩。路上,榡姨碰到了自己同是午休后返校的几个同事。面对同事,榡姨拍了拍小男孩的头,爽朗地笑道,“哩个咪阿桥个仔咯,一出世就同我个仔同埋外甥一齐大嘎啦(这个不就是阿桥的儿子咯,一出生就跟我的儿子和外甥一起长大啦)!”“啊?係咩。唔识(是吗。不认识)。”“未见过。”“冇印象(没印象)。”几人站在反射阳光的水泥路上,额头大汗淋漓,小男孩却有如被一阵凉风掠过全身。他不蹦哒了,一声不出地走到榡姨身后,低头看着耀眼的地面。榡姨觉得小男孩只是害羞,他从小就害怕跟陌生人说话。她拍了拍小男孩的屁股,说,“跟实我啊(跟紧我啊)。”小学的大铁门前沙尘滚滚,榡姨大步地走在前头。阿楠却被身后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学生叫住了。这群学生有男有女,穿着白绿相间的运动校服,领口处尽是汗渍,发黄的红领巾则歪在胸口的一边。当中一个皮肤黝黑的女生扯住了阿楠的格子短袖,她的双眼瞪得滚圆,一副要骂街的泼妇样子,“喂!你係边个啊?喺度做咩啊(喂!你是谁啊?在这干嘛啊)?”阿楠没有发觉榡姨已经走开很远,且已经消失在人群里了。他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什么也没说。女生身边的几个学生见状,统统都指着阿楠叫嚣道,“讲嘢啦(说话啦),捞仔!”听到了这话,被人围着的阿楠才用颠颤的声音大喊,“我唔係捞仔啊(我不是外省人啊)!”“我哋都未见过你,你唔係捞仔係咩(我们都没见过你,你不是外省人是什么)?”这时,阿楠才想起榡姨来。可当他回过头,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迷失在一片白绿相间的人海之中。他不再说话,低头看着地面,往大门外走。身后的人在笑,阿楠越走越快,笑声却越来越刺耳,不知不觉中,小男孩迈开了双腿,再也不想停下似地奔跑起来。看着小学的大铁门,阿楠手里抱着湿湿的,还剩一点冰凉感觉的玻璃樽,风油精一般味道的沙示汽水在自己的嘴里冒着滋滋响的泡泡,“阿公,人人都话我係捞仔,又话我似日本仔。但係我唔想做捞头啊(阿公,人人都说我是外省人,又说我是日本人。但是我不想做外地人啊)!”阿公一声不吭地摇着空荡的玻璃瓶,好似没有听到阿楠的话。他深邃的双眼看着某一颗夹在砖头间的砂石,似乎在回望着自己还喝不上一元一瓶的沙示的日子。那时,这所学校的周边还是一片石榴林吧,自己还拜过林里那座泥盖的文昌塔。三四个日本人从黄埔湾坐着炮船上来溜达,瞧见一棵树,随从的村民说是石榴树。其中一个日本兵摘下一颗青绿的石榴咬入口中,却吃了一嘴的苦涩。他随手给了向导一巴掌,叽里呱啦,凶神恶煞。自己跟着父亲远远地看着,还要对他们鞠躬,喊一声太君。后来解放军欢呼着来了,满脸笑容的大兵哥一口一个老兄地呼喊着。自己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也跟着朋友们称呼他们为捞松,叫惯了口,便也就剩了个捞字。过了几年,领导说要搞建设,于是矮矮的文昌塔被推倒了,果林也成了学校。自己种了几十年的树,竟也就成了自然科的老师。再后来,外贸老板们来了,说要搞经济。于是工厂建起来了,更多的老兄们从五湖四海涌入了村。不知何时,自己也成了包租公了,越来越多的新奇事物也流入了村。放学后同事们在市场里卖杨桃,自己闲来走过小学对面新开的小卖铺,也头一回看见这一毫纸(一毛钱)一瓶的亚洲沙示汽水。虽然像亲戚从香港寄来的风油精一般味道,但草药的底子,想来也是清热解毒,化痰祛湿的吧。冰镇的沙示凉凉的,用极细长的吸管一吸,便到了喉咙顶,嗖嗖声地就像这地儿流水的变化。恍惚间,阿公似乎听到了阿楠在说话,他伸出手,捏了捏小男孩的肩膀,却又默不作声。阿樘阿檩听到了阿楠的话,不再吵了。同是跆拳道红带的两人跳起身立于凳上,手劈空气,腿指夕阳,“边个话我哋兄弟係捞仔!我帮你抌佢(谁说我们兄弟是外省人,我帮你揍他)!”看着两个生龙活虎的孙子,阿公嫌弃地说,“挑乸咩,觉得自己好型啊?睇住扑掼你啊(觉得自己很帅啊?小心摔着啊)!”说着,他又看向阿楠,“大家叫你捞仔日本仔都係讲笑啫。我哋啲乡下人见识唔多,係有嗰样讲嗰样嘎啦(大家叫你外省人日本人都是开玩笑而已,我们乡下人见识不多,都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的啦)。”听到这,阿楠不忿地举高了手,“但係,我都係本地人啊(但我也是本地人啊)!!”阿公拍了拍小男孩的头,又说,“我由细睇住你大,你当然係本地人(我从小看着你大,你当然是本地人)!”这时,阿楠才点了点头,染上灰土的脚趾在早已换上的拖鞋上蹿动着。他又听到阿公说,“行咯!去海边唞凉咯(去海边乘凉咯)!”阿楠从长凳上跳到地面,将玻璃瓶放回红色的塑料箱子里,右手举向天空高声大喊,“出发!”......阿公所说的海边只是小学对外不远处珠江的一条分流。原先江边只有一片混杂着沙石与腐烂浮物的河滩,后来村子搞建设,头件事便是搭了一条石建的防洪堤。没有了参杂着碎玻璃,能随时划破脚的河滩,堤上多了一条平坦的水泥路,路旁种满了细叶榕。一片片榕荫与江上吹来的夹杂淡淡腥味的凉风似乎能将任何烦恼掩盖,也将悠闲的感觉吹入行人的心中。在长堤上,阿樘阿楠阿檩不再蹦跶,三人乘着凉风,优哉游哉地摆动双腿。阿檩甚至学起阿公,有模有样地背起了双手。阿公走着走着,忽然两眼一亮,像有了一个不得不与三人分享的重大发现,“啊!我有七个孙,有四个姓陈喔!”阿楠听了,知道那指的是阿樘,阿楟表姐,还有欀姨的女儿阿楹。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是四个,便问了阿公。阿公笑了,竟又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道,“阿楠你都姓陈啊!”听了他的话,小男孩没再出声,朝着江面的脸上却露出了相同的笑容。此刻,堤下的船家已经在窄小的甲板上摆好了桌椅,不知哪处粤调呜然,但见灰绿的船篷上炊烟袅袅。阿樘阿楠阿檩仿佛已经闻到了食肆砂煲粥那鲜甜的味道。不远处码头边,最后一班渡船嘟嘟地起航。一个提着两个塑料袋的高瘦老头着急地往逐渐离岸的船飞奔而去。老头踩着拖鞋一跃而起,黝黑的腿下健肉泛起青筋,一寸不差地落在绑着黑色轮胎的甲板边缘。阿公已经找了一张榕树下的石凳坐下,阿樘阿楠阿檩则趴在栏杆边,看着江上渡船的尾巴泛出一片片在夕阳下显得金黄的浪花。阿楠心想,这船大概是要去江中间的官洲岛,又可能是要去江另一边的南浦岛,那是阿婆的乡下。“你哋睇下个海(你们看看这江),”这时,阿樘指着金黄又略呈暗淡的江面说,“如果好似电视上面咁,成个海面结嗮冰,咁咪可以直接行过官洲咯(如果像电视那样,整个江面结冰,那不就能直接走到官洲去了吗)!”阿楠顺着阿樘的手指看去,是啊,官洲又不远,自己甚至能看到岸上的行人。假如真的下雪结冰了,还真就能跑到对面去了吧,可是......“傻樘!你个脑移咗民啊(你傻啦)?”听到了阿樘的话,阿檩又开始顶他,“广州边会落雪啊?蒸生瓜(广州哪会下雪啊,傻子)!”听了阿檩的话,阿楠心中暗暗赞同。阿檩说的是事实,广州哪会下雪,他们三人都从未见过雪。阿楠又看向阿樘,却出奇地发现他没有反击。阿樘两手托着腮,手肘架在栏杆上,笃定地看着平静的江面,“咁以后我一定要去一个会落雪唧地方睇下(那以后我一定要去一个会下雪的地方看一看)。”听到了三人的对话,阿公站起身来,拍了拍阿樘的背。他抬起手撇开一束榕树须,又指着左手边官洲岛的一方,蛮自信地说,“过多几年,嗰边(那边)就会有条海底隧道直通官洲同大学城。到时就唔使咁麻烦啦(到时候就再不用这么麻烦啦)!”海底隧道?这几个海蓝色一般的字立刻便在阿楠的脑里荡起哗哗声的波浪,一条宽大的玻璃做成的透明管道呈现眼前。海底隧道,就像父亲曾告诉他的亚特兰蒂斯一般吗?小男孩将心中所想描述成字,阿檩听了,心中也被那海蓝的波浪扑倒,“咁咪可以睇到海底啲鱼同海草?公公,係咪真嘎(那不就可以看到海底的鱼跟海草了吗?公公,是真的吗)?”阿公听了孙子的话,心里觉得好笑,却又没有作声,他自己也还从未见识过那什么海底隧道呢!不过倒是有人回答了阿檩的疑问,“河底唔单(不单单)只有鱼同草,仲有(还有)一具具尸体。”那是一股略带稚气却又冰冷如江水的女声。听到了尸体,再与眼前逐渐变得暗淡的江面一作想象,阿樘阿楠阿檩都被吓得毛骨悚然,生出一背冷汗。一老三少往旁一看,原是一个穿着松垮尼龙衣物的中年妇人与一个穿着蓝白运动校服的短发少女。三人一见少女,便叫着,“榅头!”她是他们对面门的邻居。看着眼前的妇人,阿公也打了招呼,“喂,阿八。”叫阿八的妇人也恭维起来,“黎老师又带班孙出嚟散步啊(黎老师又带孙子们出来散步啊)?”“係咯(是咯),喂,叫八姑啦。”阿樘阿楠阿檩三人知道八姑的辈分应是婆,只因八婆难听才又改成了姑,于是便咪咪嘴笑着,阴阳怪气地叫着,“八姑!”皮肤黝黑的八姑笑了,露出一口黄牙,又自嘲一般地说,”嫁边个唔好啊,嫁正个排第八唧,真係摞命(嫁谁不好,嫁了一个第八的,真是要命)。”说着,她想到此时应正躺在床上的老公,又看了看身旁的女儿,不禁又苦笑起来。阿公看见了她的神情,心里明白多年来邻居家中发生的烦心事,便主动跟八姑吹起水来(聊起天来)。虽说阿公大多聊些村中未来会有的变化和得闲饮茶之类的无用实际意义的话语,但这似乎也让八姑的注意力转移到吹水上了。站在一旁的榅头看向了阿樘阿楠阿檩,也问他们,“去唔去蹚水啊?而家啲江水好凉爽喔(去不去踩水啊?现在的江水好凉爽喔)。”三人听了,呆呆地站在原地,脑里又浮现出方才榅头所说的尸体。此时日头已逐渐下去了,三人盯着黑起来的江面,恍惚中仿佛看见了发出青光的眼,一双紫绿发烂,长出脓包的手在自己下水的一刻拉住自己的脚,拖进那冰冷的海底。“唔,唔,唔去了!!!!”看着浑身打颤的三人,榅头大笑起来,跟八姑一样黝黑的皮肤下露出一口白牙。她比阿樘还要大四岁,已经在离市区更近的学校里读初一了。榅头平时最喜欢呆在家楼梯下一个角落里听收音机上的鬼故事。或许是因为性格冰冷的原因,也可能是别的一些传闻,她在学校也没有什么朋友。唯有放假时吓一吓这三个邻家的小弟,才能得到一些极少得到的乐趣。讲鬼故事时,看着弟弟们恐慌又崇拜的眼神,心中还会涌出一股在学校未曾感受过的成就感。此刻,她还想说些水鬼找替身之类的事,但那三只胆小的东西早就窜到阿公身旁去了。......阿公与八姑一路闲聊,身边凉风拂面,身后四人跟着。他们远离了逐渐热闹起来的江边夜肆,又跨过了环村公路,来到村公园里。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公园里只有两三盏灯,暗黄的微光照着几棵参天的榕树与零星的几个人,又在地上拉出极长的影子。公园四周偶尔传来几声粗鲁的喂声,还有三姑六婆阿妈打仔的哭闹声。但除此之外,空旷的场地里便只有飘摇的榕树须一般的静谧。阿公似乎走累了,便在树头坐了下来。这时,阿楠想起来了阿檩说榅头买的《犬夜叉》DVD。这动漫他只在星空卫视上看过几集,可电视台播了几个星期,吊足了胃口,却又转而放火影了。小男孩试探性地对着榅头说,“榅头,你係咪有《犬夜叉》啊?我可唔可以一齐睇啊(你是不是有《犬夜叉》?我可以一起看吗)?”榅头瞄了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小男孩一眼,冷冷地说,“冇《犬夜叉》,《山村老尸》就有。睇唔睇啊(没有《犬夜叉》,《山村老尸》就有,看不看啊)?”阿楠一听,一对暗灰色的空洞瞳孔即刻从脑中闪过。他支支吾吾地,使劲摇头。“切,冇胆匪类(胆小鬼)。”榅头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条吸管装的糖粉嗑了起来。一听榅头这样说,同时也在发抖的阿樘阿檩大叫,“你叫边个冇胆匪类啊(你叫谁胆小鬼啊)?”“好似好劲咁,够姜就入去行两圈啊(好像好厉害的样子,有胆子进去走两圈吗)?”说着,榅头叉起手臂,左手手指一弹,指向一个幽暗的角落。三人顺着她的手望去,那是公园里一个凹进一边的角落。当中怪石嶙峋,杂草丛生,在黑夜中咋一眼望去,片片黑影真像是枯发直垂、惨面獠牙的山村老尸。三人心中害怕,又忍不住走进细看。他们站在微弱光线尚能触及的边缘,脚却软了。看着三个小弟,榅头大笑起来。三人当中年纪最大的阿樘不甘被嘲,故而大声叫道,“我怕你有鬼啊?行咪行(走就走)!”说着便一脚踩进黑暗中。他站在角落里,一瞬间便被无数黑影包围。阿樘心慌了,想往回跑,又怕丢尽了身为大哥的架(面子),只好将另外两人也拉下水。阿楠阿檩站在灯光下,听到了黑暗里传来阿樘的呼唤,两人拖鞋上的脚趾微微颤动,却又踌躇不前。正要拼死一前时,听到身后传来阿公的叫声,瞬间仿佛得救一般。二人往黑暗里的阿樘喊,“喂!走啦!返屋企啦(回家啦)!”待阿樘跑出来后,三人朝着脸上一副我早就知道表情的榅头嘻嘻地笑,一溜烟地赶上了前头的阿公。......几人往家的方向走去。从平坦的水泥路走到了如脸上麻子般的石板路;从尚有街灯的大路走进了漆黑的小巷。此时八点了,坐在台阶上聊天的人也都不见了。沿路紧紧锁上的大门,还有门上那些你射我我射你的八卦镜和各式风水法器又明确地申明,他们到底是一家家不同的人,看似紧密的关系也仅仅限于闲聊罢了。幽暗之中,只有旧房屋檐上的一些木刻雕花、鸟兽鱼虫还在静静地述说着各扇大门之间曾发生的龃龉,还有那些早被水泥掩盖的前朝往事。回到了阿公阿婆家门前,阿樘阿楠阿檩跟榅头互道晚安,各进家门。大厅里的大风扇还在转着,拖拉机牌局却早已结束,姨妈姨丈们都不见了踪影。纵使自己并不是牌局中的一员,看到了这情景,阿楠心中竟也涌出一洼无由的寂寞。小男孩下意识地看了看站着的阿樘与阿檩,还有刚刚锁好门的阿公,他们真实的存在又让他的嘴角重新上扬起来。阿楠心想,这样就好!大楼里,榡姨与金毛狮王姨丈躺在二楼棕色沙发上看电视,像是TVB的《胭脂水粉》。阿婆坐在三楼车衣机前哒哒哒地做着针线。阿公与三个小男孩爬到了四楼天台,途中还从摆满药材汤料的房间里各偷出一颗几近透明的冰糖。阿樘阿楠阿檩躺在天台凉凉的水泥地板上,鼓起的嘴里塞着那颗大大的冰糖。三人头上的一片漆黑天幕中零星飞过几只萤火虫(那也许只是刚好与皓白月光相映的吸血蚊子!)。天台围栏外的电线杆上偶尔掠过几道轻盈的黑影,远处不知哪里传来清澈的蝉鸣与通透的蛙声。这是阿楠在无所不有的大都市的喧闹地表上也从未找寻到的繁星夜曲。风偶尔会吹过小男孩们短短的刘海,凉爽的感觉转瞬即逝。看着躺在地上的三人,阿公摇着他那把破葵扇,坐在一张打磨粗糙的小木凳上,拿下假牙后扁扁的嘴里慢悠悠地哼着:点虫虫,虫虫飞,飞到荔枝基。荔枝熟,摘满屋。屋满红,伴住个细蚊公......上·完-音乐-宁夏-梁静茹天才少年の朝–《企鹅公路》电影原声お姉さん–《企鹅公路》电影原声誰もいない街–《企鹅公路》电影原声これからの研究課題–《企鹅公路》电影原声-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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