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诗的初心因何而起?诗中的亭台楼阁如何搭建?诗的美感如何生发并被他人所感知?其普世价值和社会功用又通过什么途径实现?现代诗走到了今天,在创作技法和题材选择方面还可以进行那些尝试?每当想到这里,我的思绪都会折返回故乡的山水风物。

一、我想把山水,田园,厨房搬到诗里

依山,依着北山,巍峨连绵数百里的北山,当树把湖水捧到胸前,山就青了。云搁在山脊上,风牵着飞鸟,牵着星辰日月、鸟鸣、露珠和雾霭的香气。山下泾河的流水如柔软的丝绢绕着村庄,我那小小的玉佩一样的故乡就泊在这山光水韵中。从小享尽山水之恩宠,心底怀着无限的敬畏和眷念,这些感觉积累铺陈,成了我的诗歌的第一层底色,我写下的每一个句子都是内心对故乡的献祭。

《在乡村自封为王》

时间会为了等你而放慢脚步

胸廓变宽可跑马可行大舟

而你更希望那是公元前的古战场

如今是青草淹没马蹄的牧场

或者一座矮小屋檐

没有剑客争夺藏宝图

没有皇帝微服私访

俯身不为膜拜

只愿把头颅低到白云之下

泥土之下

与众神和庄稼平辈

时间空如谷仓

背靠一座山坐下来

就能把江河都抱在怀中

借这山水环绕

焚一束浓度正好的乡音

你悄悄地自封为王

天大地阔,庄稼深情,乡亲深情,人不会觉得自己渺小,在山水大景的温情诱导下,身处其中的人就是乡村拥山怀水又朴实无华的王者。

《一夕终老》

村庄是最后的王城

牛羊从诗经里走下来

饭香从种子根部升起

你看到世上所有的树

你看到世上唯一的花朵

月色押韵

棋子轻叩微醉的河山

浣纱女子指间的流水声

永世芳香

撑一盏老茶

趟过三百年光阴

坐化为莲

为一阕相思填上平仄后

请你卸下丝绸面容

和流水般的骨头

请你安心老去

“为一阙相思填上平仄后请你卸下丝绸面容和流水般的骨头请你安心老去”。这一阙相思,是人与人的相思,更是人与地的相思,人只有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与内心愿景相契合的,才敢把自己放心地交付出去,才甘愿放下所有的抵抗和不甘心,安心地爱,安心地老,包括安心地死。心中有饱满丰盈的山水印象也是一种现世豪奢,同样的感觉我写在《出嫁》里“我是富可倾城的女子执一株含羞的艾草站在小小的柴扉旁/等你迎娶”。我的富可倾城与金玉无关,一株五月的艾草足以做我琳琅盖世的嫁妆了。天空是鸟鸣和云朵堆砌而成的,鸟鸣是高处的花朵,低处的花朵是土地芬芳无言的秘密,这方土地上的父辈们是掌管山水大野的人,清晨庄严的升起太阳,夜晚庄严地降下太阳,天空就是靠他们的肩膀和玉米高粱荞麦紫苏的秸秆扛起来的。自然才是最高的神灵和不灭的宗教,人和自然是有血缘之亲的,相认的密码或许就是一树石榴,一株玉米。

《玉米》

作为女人

我羞于在你的面前褪去衣衫

我肌肤上的山水

体内的仙境

都因为自卑而收拢翅膀

剥去荆棘和风暴做成的外衣

剥去丝绸和流水做成的内衣

你袒露金质的肉体

天空打开所有的门

所有的太阳

在这一刻走下神坛

暮色四合,明月流光,童年的夜晚如一只黑色的鸟合拢翅膀,垂下柔软细长的脖颈,温顺地卧在身旁,只有人的心安静了,才会感受到万物生发消亡的细微而玄妙的气息。当月光覆盖下来,人间是迷离的,人的心也是迷离的,我把这样的记忆写在《月光蓝月光白》里。蓝,蓝火焰蓝宝石一样的蓝,蓝色女人一样的蓝,白,白鸟的白,白莲花的白,纯白女子的白。这些与我而言不是奇幻夸张的想象,而是童年真切的感受,就像贴着肌肤的丝绸衣服,那种感觉至今都是清晰的,这一段时间写下的夜晚都是小女儿情怀的温柔软甜的调子。

成年后,也曾孤单,听说很多凶险之事都发生在夜晚,我觉得夜晚是安全而包容的,同时又是妖异而危险的。“把夜晚放出笼子把呼吸折断把河流折断一枚叶子睡在所有的叶子中间睡在怀中睡在背上”。夜晚就是女巫“女巫挑着月亮做成的灯笼坐在偏南的屋檐上喝盗来的毒酒”夜是深渊,是蝙蝠翅膀上抖落的黑色泉水。

《夜之幻象》

把一个独坐黑夜的人

像一方砚台镶嵌在夜黑色的书案上

风引着狼毫要从我这里蘸取月光

这月光几经研磨沉淀已有了芦花的身子

蘸一笔月光挥毫笔下便有芦花开满水榭

便有纯白的人趁着兰舟携清歌而来

收笔。让兰舟只在水中泊着

让月色重新流回夜晚

把砚台再次放回书案

一个人对家乡自然风物的偏爱和体悟随着时间会沉淀为一种内心的情感底色并投射于作品中,如果说山水明阔之景有感召之宏力,可陶冶情志,让人心有豪情,那么夜月迷离的幽微之景就有雕刻之细功,让人变得细腻敏感。山水合围,兼有夜月相映,既是人的生活场景,也是诗歌的场景。山水概念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强调人与自然的禅意相处,道家更是认为山水睦和刚柔互济是存在的最高境界。一方山水一方人,人与地是一种彼此成全的关系。山水是自然最高形式,诗歌是语言的最高形式,把山水的映像搬入诗中,用诗来解读山水也是诗这种文学形式与山水物景的彼此成全了。

一个人幼年时,家庭和亲人就是她最大的生态。奶奶精细如工笔的刺绣和满屋的水彩画,各种型号的毛笔,手绣的笔袋,古旧的线装书。还有哥哥写毛笔字时温和的侧脸,多年后我在诗里写下“请让我快点长大给哥哥当新娘和他睡在一个大炕上”。外公雕刻的梅花篆字印章,用锦鸡翎羽手制的京戏凤冠,小茶炉天天傍晚煮茶,要用干透的松枝,用明火,还会拉二胡给我们听。当时懵懂,不觉有深意,可长大才发觉我骨子里对传统文化的偏爱和尊重应该都是来自于那时的启蒙。

《与茶》

叶尖上开出白荷花绿荷花

叶底散开的是山腰的云雾

茶遇水而活人遇茶而活

饮下这水墨的月光

不听笙歌

身体里的青山醒转

胸腔打开小小的柴扉

迎流水进来

水遇茶而活

水本是空山

茶给了他鸟鸣松香

给了他到此一访的白云

白云深处的人家

不问魏晋

茶不醉不癫狂

不谈世事

我们不忧伤

这茶香就足够了

只水袖玲珑风月不起

身未动心已远

忽而又近

就停在这里吧

别说你要归隐三百里外的桃源

还是约定了下次聚茶的时间吧

也别说要卸下风尘

我们本就没有风尘

《写水》

水醉了便是酒

坐到你的身边

便是你的女人

冷了会是冰

暖了就是桃花的脸

借水光漂洗月影

乡愁却伤了身

水站在轩窗外

就有人低着头听雨

把水放在高处

藏于云和天上的宫殿

放在山腰

藏于雾和远游的老神仙

让水远离半生光阴就走了

让水回来只绕着这小院子

只映照着白梅的身子

给水披一件霓裳

水就会跳舞了

青眉的少年兀自醉了

催促水去送一首情诗

眼波绿了

相思浅浅地疼了

厨房就是一个家的亭台水榭,日常食蔬最能带给人妥帖温甜的关于故乡和亲人的记忆。肚腹温饱,人才能平静,对外界就没有欲望贪念。从这个层面上讲,食物给予的是身体和精神的双重补养。不知道男人的心是被什么击中的,于女人而言,心心念念的都是那些让人心暖的细节:木制的方形饭桌,碗碟上细致好看的花纹,妈妈做点心的那个下午时光(当时家里会做一种很简单的点心,名字叫搂食糕,也叫甜糕)。成年后的我写下《一生为你下厨到老》《白粥》《腌菜》都是对那些日子的无限眷念和对家人的感激。这些细节式的记录和描绘,不奇崛,不叛逆,不标新立异,这才是俗世生活应有的样子,也是诗歌应有的场景。

《一生为你下厨到老》

把厨房想象成一座孤城

四面环水

请你只带着剑胆琴心归来

指尖聚一泓流水

和肥瘦相间的日月对坐

白米油盐衣裳没有传说

你在南山之南

我在水湄之东

隔着三尺灶台

读我们之间从未有过的巴山夜雨

读竹外桃花读鳜鱼肥

屋后只种四季菜蔬

从不豢养明月

无诗无酒没有小蛮腰

素味的花间词不说恩仇

刀切破手指

为了小心地藏好疼痛

我想象我已得一人心

三生不悔

《腌菜》

长而扁平的豆角发亮的紫茄

莴苣甘蓝青辣椒红辣椒

身材秀颀的水葱

馥郁的八角桂皮白果花椒小茴香

干透的香叶草果炒得焦脆的黄豆

晶莹而甜的冰糖半枚脸色酡红的苹果

酸香而羞涩的梨子

芥粉手磨的香油昨夜新榨的的姜汁

生抽老抽模样乖巧的蒜瓣

村口那家老店打来的白酒

粗颗粒的青盐

薄而脆的阳光碎片

屋檐下沉默的瓦罐

你们都奉诏而来了

为儿女腌菜三十年的母亲

是史书记载的最后一位女君主

《白粥》

只穿一件薄衣裳归来的米粒

一定要用泉水洗去这一路的风尘

洗出你凉薄的冰肌玉骨

水沸白雾茫茫

你和我都做了这水边的伊人

文火慢煮

如谦谦书生在素笺上写着梅花小篆

而我依然是微凉的手指

慢慢搅拌着

把一掬月色都熬白了

你的山水隐现

渐渐肤如凝脂人面桃花

……

我的厨房泊在姑苏城外的钟声里

泊在十里荷花的水边

桃花、梨花、杏花、洋槐、迎春、凤仙、紫的八角梅、粉的八角梅、白的八角梅,还有屋前的石榴花,木槿,海棠和牡丹。花事随着季节,由初萌,盛至煊赫,凋为酴醾,最终零落入了泥土。桃花开在山前山就是画屏,梨花本身就是一截裹着月光和露水的素白诗句,我写下“千树梨花的暗香万亩桃花的粉调”“你的吻痕留在左肩就让我扛着这十万亩桃花上路”。乡村的花多不名贵却贴心地装点着小日子,凤仙的花是染料,把花朵捣成泥状,覆于指尖裹以青叶,第二日指尖殷红豆蔻就形成了,槐花可以做成清香的槐花饭团,油菜花盛开时田野璀璨流金,是辉煌的美景,成熟后又是上等的油料。

《油菜花》

一定要分两阙

上阕写花意写春情

写诗写酒写小姐的脂粉

下阕写啄食的鸡雏

写梗着脖子的炊烟

写衣裳写油盐米醋

一定要分两阙

一阕写景笼盖四野

一阕写人汲汲于生

这些朴素的花儿和唐诗、宋词、旗袍、情书一样旖旎流芳,其实,生活本身就是诗,写诗的人不是在创造文本的诗意,只是在收集和还原生活本身的诗性样貌,正是这些琐碎的生活细节为诗歌提供了饱含人间烟火之味的素材,同时日常生活也以其细流无声的方式带给内心丰饶的滋养,写的时候觉得就是在用回忆的手指抚摸那些织绣花朵一样的生活印记。这些实体记忆和心理感受聚合在一起就是内心的稀世琥珀,也是诗歌的源流。日常生活带给人的影响才是最深刻的,点水无痕却又惊心动魄,可以固化为一个人的第二基因,也形成了诗最初的情感基调和审美取向。

二、俗世、俗事,爱情,自我

文学创作是向心性的内在探索,每一个写诗的人和自己的诗歌需要经历一个彼此寻找的过程。探索的触角先伸向自我,把自己当作一个解剖实体,最初的作品都是在写自己,就像在自己的剧中扮演自己,一个自己与众多个自己恩爱情仇水深火热。《把来世放到今生用完》里写下对时间的概叹和惋惜,还有自己为自己加冕的那种硬撑的豪情。《我一定是死了》多么凄凉落拓,欲死不能。这一期的所有作品都写得嚣张、凶悍、粗粝、矫情,自恋,无知,虚妄,逞强,故作高深,明显的语言暴力和自我重复,内在逻辑的断裂,越写越狭隘,看似凶猛华丽,实则单薄无趣。于是停笔思考,思考是心灵在动态世界里的静态禅坐,是内心千军万马的鏖战,自省式的思考让一个人变得很低,内心谦卑,才能走出小我,进一步实现和外界的对话。写到《妞过来我们谈谈灵魂》时,渐见转折,妞,你过来,我们坐在树下谈谈灵魂这件小事,给灵魂房子户籍让她和我们比邻而居,给他女性的性别和小家碧玉的名字,给灵魂以实体,肯定其存在和对人的影响。

思考所引发的自我拆解与重建还会让人在文本里忘却性别。《寄生》就是这一时期的心理映照,寄生于谁呢,于自己,我就是我的寄主,我就是我的男人我的女人,更像是个男人。生活中我是不折不扣的女人,写诗的时候我是没有性别的人,这种没有性别的写作尝试或者更倾向于男性性别定位的写作表达可以让一个人内心的疆域变宽,提高对世界和他人的认可度,也必将引起诗歌选材域界的扩张和情感纯度的提升。

《寄生》

藏身于一个男人的体内

用黑夜的藤蔓点亮声音

陡峭的意象深陷一首诗的高潮

绝处逢生

藏在一个男人的骨骼城堡里

藏在他的声线和烟味里

一只手从体内取走春花秋月

放在另一只手里还魂

是时候了

我们歃血为盟:他先我而死

我会穿上他的内功和血性

以死为生

自我探索和思考让人不再囿于小我,而是走出来,把自己当作一个社会个体,只有这样,写出的文字才能反映群体的心声,才会具有社会功用。

《我要做个庸俗的女人》

这腰身一定要变得粗壮

不再有杨柳的纤细和娇媚

难以入诗不再牵扯热的目光

这乳房也要干瘪下垂

像是春天被腾空了所有桃花

而我也是空了

让这双手也要变得粗糙

不再触摸丝绸和风

只日日洗涤碗筷

和男人衣领袖口的油污

从这脾性中抽取棉质成分

会打骂孩子又抱在怀里哄他

哄睡后自己再去偷偷地哭

这嘴唇里说出的语言是干燥的

有冲撞力的

适合去菜市场讨价还价

适合和对街那个肥硕的女人

为一只鸭的模糊死亡而对骂

坐在窗帘的阴影里计算水电费

关心晚餐和菜价

从不想念初恋的人

不穿高跟鞋

不研磨咖啡

与所有涂抹口红的女人为敌

让皱纹过来让白发过来

我们围坐在葡萄架下

说说南坡上高粱大豆的长势

让半生日月归来让满堂儿孙归来

我们用大粗瓷碗吃饭

碗里盛满土豆猪肉和粉条

不弹钢琴

不再烛光下喝红酒

让这目光浑浊智力下降

不读任何一首情诗

不懂前戏

让我的男人

习惯我身体上的葱花味

和油烟味

我想把俗事写出人间烟火气,同时在技法和选材上突破阳春白雪的藩篱。文学既然取材于生活,就不能高蹈与生活之外的真空层。把文学过度雅化和神化,都会破坏诗歌场的自然生态。精神产品若不能与普通大众的生活和心态实现平稳对接就是高雅的废品。所有的文化产品都要与生活发生感应,同频共振,方能共生共荣。若不然,就是海市蜃楼,只是看起来很美。我把此诗看作是诗歌创作与俗世生活撕扯磨合之后的握手言和,是对日常生活的最高致敬和最深情最甘心的妥协,也是女性群体的集体反思和对生活的回归。我想让他人在诗里看到俗世琐碎的美和厚重的慈悲,进而和生活达成和解,与庸常日子惺惺相惜。

自我探索必将经历自我拆解,突破,由个人场走向社会场,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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