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案,青灯。

一个中年男人跪坐在书案前,凝视着桌子上的卷卷典籍,干枯的灯芯浸泡在灯油里,奋力燃烧却只有点点暗光。

他曾是文采富丽的蜀汉才子,归于晋朝依然被一贬再贬,朝野的口碑声望全线崩塌,内心框架却逐渐浑圆无界。

他准备用十年时间编修史书,续写汉末晋初的百年纷争,三国豪杰们的激昂和遗憾,都将在他的笔下涓涓流淌。

司马迁的《史记》雄深雅建,班固的《汉书》继往开来,这两位前辈具有世家风范,而他和他的父亲默默无闻。

陈寿,你配写《三国志》吗?

年,蜀魏对峙。

诸葛亮在斜谷修建邸阁,囤积粮草准备下一次的北伐,蜀国境内到处贴满动员令,号召大家齐心协力保供应。

南充的劳务市场里挤满人,天还没亮就跑过来找活干,朝廷对抗司马懿需要钱粮,他们的小家庭也需要保障。

昨天还要一百人,今天怎么只要十个?

军头说丞相发明木牛流马,运输粮草的效率大大提升,不但解决出工不出力问题,还节省人工费用补充军资。

老陈扛着根棒棒左张右望,等到日头高照也没有活干,原想给大肚子媳妇买补品,这下连当天口粮都没着落。

有些年轻的棒棒呼喊投军,签约时多少还给份丧葬费,老陈看着他们乌泱泱涌来,不自觉得将帽檐压得更低。

我...我...你们去吧。

老陈,常年戴着帽子。

有人说他患有传染性脱发,戴着帽子免得被工友嫌弃,有人说他曾是马谡的参谋,丢失街亭之后被处以髡刑。

患病也好,耻辱也罢,哪一种解释都不是光彩的事情,至少比起贻误战事的罪责,老陈感激孔明的宽宏大量。

马谡死了,他的妻儿老小被善待。

老陈抱着棒棒蹲坐在墙角,温暖的阳光驱散阴郁忧愁,人在饥饿的时候想吃饱饭,等到衣食尊贵却烦恼万千。

诸葛亮躬耕南阳指点乾坤,白帝城托孤之后鞠躬尽瘁,听见刘禅喊相父像是催命,只能在五丈原摆起续命灯。

或许大才需要更大的担当,小人物同样有对应的幸运,老陈扛着棒棒回家去吃饭,顺路还帮老妇人挑了桶水。

失去,何尝不是另一种得到?

陈寿,字承祚,巴西安汉郡人。

老陈给儿子起名很有意思,没有承载建功立业的期许,寿者久也的意思简洁直白,体现出生命最质朴的要义。

他依然扛着棒棒早出晚归,蜀汉丞相死了也没啥影响,听到有人说责任全在曹魏,就不自主地离这些人远点。

毕竟,自己靠打散工养家。

时间像是一条奔涌的河流,在弄潮儿的眼里瞬息万变,在鱼虾们的眼里浑然不觉,毕竟双方的参考不尽相同。

蜀汉国库的亏空越来越大,百姓只觉得烧饼涨了几钱,每当看到儿孙辈长大成人,才腾然觉得时间过的真快。

老陈依然带着那顶旧帽子,只是有些重货挑不起来了,他并没有为衰老感到忧伤,因为儿子陈寿刻苦而好学。

少好学,师事同郡谯周。

谯周,蜀地大儒之一。

老谯的才学和职位都很高,公开反对姜维的北伐战略,说什么穷兵黩武劳民伤财,被主战派定性为投降主义。

老谯回家写出《仇国论》,还劝告刘禅少些吃喝玩乐,非但没有被朝廷严肃处理,反而官升一级为光禄大夫。

川蜀学子,争相跑来听课。

陈寿和谯老师家离得不远,每次上课都能占到第一排,他以为是对知识充满渴望,然而渴望并不是简单纯洁。

渴望本身代表着一种欲望,不同的形式没有高下之分,知识衣食甚至是名利美色,很大程度上只是因人而异。

渴望的形式如同繁杂枝蔓,根源往往归结于心动二字,心为何动才是区分的关键,是超脱自己还是甩脱别人?

知识的黑洞吃人不吐渣,磅礴浩瀚的背面是神识混乱,这是化繁为简的必经阶段,能不能走出来取决于自己。

谯周盯着年轻的陈寿,殷切叮嘱道:卿必以才学成名,当被损折,亦非不幸也,宜深慎之。

治《尚书》、《三传》

锐精《史》、《汉》

聪警敏识,属文富艳

陈寿的知识水平稳步增长,在史料学科方面触类旁通,一个人的想法有没有跑偏,和经典印证就能得到答案。

陈寿在想法上和经典印证,行为上只需要向舍友看齐,舍友是名垂千古的大孝子,经常在下课打饭途中发呆。

陈兄,我又想祖母了(见秦岭一白.李密篇)。

竹林精舍的桌案挥毫泼墨,寒潭溪边的亭台谈文论经,他俩是谯周最得意的学生,你追我赶逐渐积累起名声。

李密的家庭条件更加凄苦,然而品性比陈寿高出许多,或许因为渴望的不够深沉,反而有种逢凶化吉的造化。

一个家有年过八旬的祖母,一个有靠出力为生的父母,他们凭借自己的满腹才华,在老师的加持下步入官场。

命格,究竟有没有改变?

仕蜀,为观阁令史。

曾经以为读书是最辛苦的,上班后才发现读书最轻松,二十多岁的陈寿参加工作,却很不幸的遇到坑货领导。

黄皓大太监靠着溜须拍马,成为后主刘禅最器重的人,拉帮结派连军资都敢克扣,气得前线的姜维跳脚骂娘。

皓奸巧专恣,将败国家,请杀之。

刘禅明白什么人该怎么用,让黄皓去给姜维赔礼道歉,大太监腆着脸说自己错了,大将军觉得后背直冒凉气。

针锋相对能让人保持警惕,一方认怂反倒会事有蹊跷,想到黄皓的党羽遍布朝廷,姜维连过年都不敢回成都。

文武大臣做事不见得干练,但是观察风向很有眼力见,抱黄皓大腿的人排队送礼,唯独陈寿不愿意同流合污。

这么高的年费,够我老子挑三年棒棒了。

刚正,是要付出代价的。

谁送过礼不一定都能记住,谁没有送过礼肯定能记住,为了体现对送礼者的照顾,没送礼的陈寿被黄皓打压。

在知识和现实的落差之下,读书人的义理败给了欲望,他们的心因甩脱别人而动,背离超脱自己的简单纯洁。

宦人黄皓专弄威权,大臣皆曲意附之,寿独不为之屈,由是屡被谴黜。

陈寿每个月拿着保底工资,干着可有可无的打杂工作,却也腾出大量的空闲时间,继续钻研史料典籍的喜好。

人需要在环境里碰撞修整,适当磨平棱角会贴紧当下,陈寿在史籍堆里完善自我,多少与现实环境有些出离。

他和诸葛瞻在一起办公时,总觉得这个家伙轻视自己,被人看不起往往是种感觉,根源或许是父辈间的芥蒂。

诸葛亮死了,老陈也快死了。

天子死曰崩,诸侯死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禄,庶人曰死。

人的出生被分为三六九等,死的时候连字眼也有规制,赤条条的样子没多大区别,然而却承载着教条的礼法。

明明是生前的活法更重要,偏偏搞成死后的排场面子,或许这是生命最后的训导,让庞大的组织平稳而有序。

陈寿操办父亲的丧事,累倒了。

他躺在床上等着婢女喂药,这一幕正好被客人看到了,出门逢人就说陈寿喝补药,若非外人在场可能用嘴喂。

谣言往往比真相传播更快,因为八卦花边更挑逗人性,一传十传百之后画风突变,陈寿几乎变成了衣冠禽兽。

守孝原本是件肃穆的事情,承载对亡人的恭敬和礼法,陈寿就像是门事件的主角,名声在十里八乡臭大街了。

遭父丧,有疾,使婢丸药,客往见之,乡党以为贬议。

年,蜀汉亡了。

钟会和姜维在剑阁僵持不下,邓艾带领小股部队偷渡阴平,谯周力劝刘禅开门投降(见秦岭一白.邓艾篇)。

司马昭为了保证大局稳定,邀请蜀地的人才出来做官,喝药门被蜀汉撤职的陈寿,曹魏也不给他发聘任证书。

及蜀平,坐是沈滞者累年。

李密家的门槛快被踩断了,年过六旬的谯周前往洛阳,三十出头的陈寿狗都不理,陪伴他的只剩下史料典籍。

晋朝建立后以孝道治天下,李密赡养九十多岁的祖母,晋武帝颁发诏书让他做官,才华相当的陈寿仰天长叹。

荣誉不见得有实质性好处,但至少可以当做某种证明,陈寿只能够自我证明清白,朝野却认为他是道德败坏。

命数,该来的总是会来。

司空张华爱其才,以寿虽不远嫌,原情不至贬废。

张华是晋朝的捡漏大王,灭吴之后盛赞陆机兄弟,还给打渔为生的陶侃开介绍信(见秦岭一白.各人物单篇)。

张司空觉得陈寿太憋屈了,满腹才华不应当就此埋没,司马家连篡位这种事都干,让婢女喂药就大逆不道了?

除佐著作郎,出补阳平令。

领导看重才华而破格录用,陈寿需要证明领导没看错,他撰写《蜀相诸葛亮集》,提交之后受到朝廷的嘉奖。

第一次尝试得到良好反馈,文评很好而且升任中书郎,陈寿逐渐产生大胆的想法,他要编写魏蜀吴的三国志。

有人喜欢自然就有人讨厌,荀勖作为晋朝的开国功臣,在音律文学方面极有造诣,每次开会却看陈寿不顺眼。

听说,你是张华的人?

张华将举寿为中书郎,荀勖忌华而疾寿。

凡是敌人支持的就要反对,中书郎让自己人做不好么,荀勖着手将陈寿赶出京城,安排到山东莱西去当太守。

陈寿啥也没干招惹了大佬,山东哪里有京城洛阳安全,既然朝廷号称以孝治天下,就说母亲年事已高去不了。

辞母老不就。

陈寿想留在京城写三国志,魏蜀吴的世家被迁到这里,丰富充足的史料也在这里,他的梦想和所长也在这里。

多年研读史籍熬出了心得,半生沉浮终于等来了机会,人生的意义好像开始迸发,或许这是属于陈寿的命格。

一位在夹缝生活的小人物,一个一个灯火无眠的长夜,一幕一幕活灵活现的场景,在陈寿的笔墨间徐徐展开。

母亲远远望着儿子的房间,在月光之下显得低垂萧索,这种需要数代之功的事业,他们这种人家能做得成吗?

三年,魏书定稿了。

时人称其善叙事,有良史之才。

陈寿的书稿在京城里流传,张华拍着大腿说没看错人,还说等到三国志出版之后,将晋书的编纂工作交给他。

夏侯湛是夏侯渊的曾孙子,人长的帅而且有钱又有才,他也写魏书缅怀祖上功德,读完陈寿的书稿久久不语。

见寿所作,便坏己书而罢。

夏侯湛烧掉自己写的魏书,这让陈寿的名声愈加高涨,杜预离开京城镇守边镇前,提交奏章向皇帝举荐陈寿。

陈寿被任命为治书侍御史,看到巴蜀名士写的耆旧传,觉得水准不足以流传后世,略作修改获得晋武帝赞许。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然而母亲等不到儿子绽放,史书可以汇总无数种得失,永远感受不到离别的真切。

做母亲的明白儿子的志向,临终前叮嘱将她埋在洛阳,这样便不会耽误他的事业,却也将陈寿推向风口浪尖。

落叶不归根,你还是人吗?

母遗言令葬洛阳,寿遵其志。又坐不以母归葬,竟被贬议。

生前端茶送饭没几人看见,葬礼隆重却广传十里八乡,死者为大听起来冠冕堂皇,临终遗愿只是最后的念想。

世俗非议很容易遮盖本相,人们总是偏向自己的评断,很少体谅到当事者的两难,或许还是趁机宣泄的缺口。

陈寿,差点又回归禽兽。

他痴呆呆望着清冷的院门,耳边响起谯周殷切的叮嘱,陈寿已经不是当年的陈寿,六十五卷三国志囊括于心。

他转身走进房间点亮青灯,吴书和蜀书开始涓涓流淌,内心深处的愤懑亦或委屈,被逝去的三国豪杰们抚平。

自己所遭受的坎坷和磨难,放进《三国志》微不足道,尽管自己没那些文韬武略,却不影响汲取生命的力量。

庚子,王崩于洛阳,年六十六

夏四月癸巳,先主殂于永安宫,时年六十三

夏四月,权薨,时年七十一

...

最终,我们都会离开。

后数岁,起为太子中庶子,未拜。

朝廷征召陈寿担任中庶子,聘书被随手扔在书稿堆里,他无需再用荣誉证明自己,翻开皇皇巨著能处处见心。

秦岭一白带着土蜂蜜来访,古案的青灯之下压着纸笺,上面写着三国志里的短句,正如这部著作般惜字如金。

福来有由,祸来有渐

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安神为乐,无忧为福

缘木求鱼,煎水作冰

战介之后,常苦轻敌

酒以成礼,过则败德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患名之不立,不患年之不长

行非常之事,乃有非常之功

...

秦岭一白正在冲蜂蜜水时,洛阳令拿着诏书前来抄书,尚书郎范頵此前奏请皇帝,说三国志值得被收录国府。

陈寿拿出原本让他们誊录,还有五十篇的《古国志》,期间没有和他们寒暄客套,仿佛不愿再引起什么非议。

一白:听说你要润笔费了?

陈寿:丁家那俩小子说的吧。

一白:到底有没有呀?

陈寿:有如何,没有又如何?

一白:要钱好像是不太对。

陈寿:老子自费写的,要点怎么了?

一白:难不成谁给钱就给谁写啊。

陈寿:我写的都是没给钱的。

一白:哦,听说你贬低诸葛瞻?

陈寿:又是那个孙子给我造的谣!

一白:还说诸葛亮无临敌应变之才?

陈寿:碎片化真是害死人呐。

一白:听说你母亲...

陈寿:闭嘴,快喝土蜂蜜水。

一白:其实这样也挺好。

陈寿:好什么好。

一白:我们都是有情感的人嘛。

陈寿:人呐...

元康七年,病卒,时年六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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