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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Seine,老板极是热情,像是许久之前便熟识的人,看样子,三人经常光顾。“陈老板,新鲜的龙虾看着挑几只,最大的冻了切薄,添几碟芥云红酒酱,小一些的用荷兰奶油焗了。”辛达夷熟练地点了菜。“是是。”对方殷切开口,“辛老最近身体可好了些,陈年的痼疾,春天最易发作。”辛达夷凝睇,笑说:“老爷子身体好得能上山打虎,只是一帮护理警卫员小心得很,倒显得我很不孝顺。”此言,不可谓不得体,语句拿捏得刚刚好,派头做得恰到甘味,却不是阿衡熟识的辛达夷。阿衡抬眼,思莞和言希是习以为常的面容。“这位小姐是?”陈老板看阿衡是生面孔,微笑询问。“家妹。”思莞微微一笑。“哦,是温小姐呀,怪不得模样生得这么好,像极温老夫人。”对方笑着称赞,心中却有了计较,这姑娘就是才寻回温家的正牌小姐。思莞眼睛黯了黯,勉强点头。言希却笑,眸中温水凝了冰意:“陈老板好记性,以前温奶奶带着思尔来的时候,您也是这么说的。”那中年男子瞬间脸红,被噎得哑口无言,寻了理由匆匆离开。气氛有些冷,半晌,阿衡温和一笑,山水流转:“奶奶,在地下,会骂他的。”“为什么?”达夷抓头。“奶奶说‘嘴笨嘴笨,不像不像’。”阿衡故意说话结巴逗众人笑,这便有了台阶,大家就坡下驴转了话题,气氛慢慢调浓,是一副亲密无碍的样子。阿衡在南方长大,龙虾也是吃过许多的,但最大的也不过是两掌罢了。可眼前的,远和自己从小见惯的不是一个品种、一个吨位的。长长的须,硕大的身子,已剥开的硬壳,洁白柔软的虾肉,冰块撑底,加上几碟子散发着奇怪香味的调料,实在是稀奇诱人。小虾欢了,扑向同类,塞了一嘴,顾不得说话。思莞笑,夹了一片虾肉,蘸了酱汁,放入阿衡碟中,他一向有着好兄长好男人的风度,这一点无可指摘。辛达夷像是饿得厉害,风卷残云。阿衡本就觉得虾味鲜美,看到大家吃得高兴,吃到嘴里,好像又好吃了几分。可是,无酒不成宴,思莞自幼接受的教育便是如此,于是要了几瓶嘉士伯啤酒佐菜。吃到半饱的时候,有人打了电话过来,思莞接了手机。接电话时,思莞是满面温柔和笑意;挂电话时,脸却已经变得铁青,抓起桌上的啤酒,整瓶地往下灌。大家面面相觑,连小虾都乖觉地放了筷子,大气都不敢出地看着思莞。“思莞,怎么了?”辛达夷沉不住气,皱眉问他。少年不答,又开了瓶啤酒,未等辛达夷夺下,瞬间灌了下去。要说起嘉士伯,度数撑死了也就是啤酒的水平,但喝酒最忌讳的就是没有章法地猛灌,这不,思莞的脸颊已经烧了起来。少年明亮的眸子带着隐忍的怒气,不加掩饰地瞪着阿衡。他再去摸索第三瓶酒时,言希眼疾手快抢了过去,沉了怒气:“你丫到底怎么了?”他笑了,直直地望着阿衡,滚烫的泪水瞬间滑落,让人措手不及:“阿衡,你就这么恨尔尔,就这么容不下她吗?她到底碍着你什么了,又干过什么,值得让你这么对她?”阿衡张嘴,嚅动了,却发不出音节,于是,努力又努力,对着他微笑,悲伤而不安。“你为什么要骗尔尔在帽儿胡同等着你?你说一定会带她回家,然后安稳地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尔尔……”思莞的声音已经哽咽,“在帽儿胡同等了你一天一夜,你知道她对我说什么吗?”什么,说了什么?阿衡冷却了全身的温度,却依旧带着虚弱的善意微笑着,只是喉中干涩得难受。“她说,‘哥,阿衡什么时候接我回家?我好想回家……’”思莞几乎破嗓吼了出来,完全撕裂了的痛楚,“我从来没有期待你对尔尔抱有什么样的善意。甚至,我希望你能够恨她,这样,我会更加良心愧疚,会加倍地对你好,补偿你从小未得到过的亲情……”思莞顿了嗓音,凝滞了许久,轻轻却残忍地开了口:“可是,温衡,这辈子,我从来没有比此刻更加希望,你他妈的不姓温!”阿衡本来握紧的拳松开了,她觉得,指尖全是汗,全身的皮肉都在滚烫叫嚣着,很奇怪的,心跳却可笑地平稳坚强着。缓缓地,她蹲在了地上,蜷缩成一团,连面庞都皱缩了埋到深处。喉头颤抖着,眼睛酸得可怕,泪水却怎么也掉不下来。原来,她不像自己想象的这么在乎温家、在乎温思莞。谁又稀罕姓温!谁又稀罕……想了想,于是,她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可是刚要笑,眼泪却掉了出来。“温思莞,你他妈的以为自己在演八点档的狗血肥皂剧吗?”未及她说话,言希冷笑,走上前,握紧拳,飞起白色衬衣的袖角,打在了思莞脸颊上。思莞猝不及防,一个踉跄,跌坐在地。辛达夷和小虾在一旁傻了眼。“达夷,你陪着温少爷耍酒疯,老子不奉陪了!”言希撸了袖口,喘着粗气,拉起阿衡,大步流星,伶仃孤傲着脊背,离去。走了出去,阿衡却甩了少年的手:“你,不信思莞吗?我害尔尔……”她赤红了双目,像是杀了人的绝望姿态,话语乱得毫无章法。言希摇摇头,沉默着,甚至并没有微笑,漂亮的眼睛却慢慢注入了谅解的温柔。她恐慌地看着他,十分地厌恶他用近似怜悯的眼睛望着自己。这让她无地自容,存在得自卑且毫无傲骨。他伸出手,干净纤细的手指,轻轻包住她的手,一根根缚住她的指,略带冰凉的指腹,在行走中,暗生温暖。她由他牵引,攀附着他手臂的方向,毫无目的。终究,眼泪汹涌了,失态了。“我讨厌思莞,太讨厌了……”她不断地大声重复着,只在泪光中望到了言希的黑发。言希顿了脚步,叹了口气,转身,把女孩揽入了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我知道,我知道……”她那日的情绪,是一辈子难得的失控,因此,又怎会注意到,这少年此生难得的温柔迁就。这女孩在少年怀中,哭得近乎抽噎。他抱着她,像哄着新生的无助的婴孩,用哥哥甚至父亲的耐心,对她说了许多许多的话。她听了许多,却又忘了许多,因为,本就不知,哪句是真诚的,哪句又该存着几分的保留去相信。可是,只一句,她未尝刻意,这一生至死方休,却再也未曾忘记。那么清晰,那么动听。“阿衡,谢谢你姓温。”

思尔回到了温家,是温老亲自接回来的。书房里,思莞挨了一顿骂,这事儿似乎就结了。可是,阿衡比起从前更不爱开口说话了,只是见人仍然笑,温柔和气的模样,没怎么变。母亲给她添置了许多吃的穿的用的玩儿的,恨不得成麻袋带回家。这番疼爱,不知道是在哪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内疚矛盾升级了多久的结果。可是,母亲总算称心如意,若她还有孝心,只能皆大欢喜。让人丧气的是,每每望见思尔,阿衡却总是在心中画虎生怯,亲近不起来。落在思莞眼中,恐怕坐实了做贼心虚。分不清从哪日开始,言希却好像突然和她亲密起来,把她当作了好哥们儿,还是多年未见特瓷实的那种。她含笑接受了这番善意,觉得人生比八点档电视剧还要狗血。不知是不是春天到了,每到周末,她总是贪睡,一整天不离开房间也是常有的事。说起房间,她主动请示爷爷,搬进了离楼梯最远的卧室,打开窗便是一棵梧桐树,她搬去时恰巧添了新枝,青嫩且生机勃勃。卤肉饭很喜欢她的新房间,每天傍晚总要溜到她的窗前,站在梧桐枝上嗷嗷叫着,与她人鸟殊途地对着话。它念着“卤肉卤肉”,古灵精怪,像极其主人;而她,对着它念语文课本,普通话依旧糟得无可救药。每每念到《出师表》最后一句“临表涕零,不知所云”,对上卤肉饭黑黝黝懵懂的小眼睛,总是一通开怀大笑。张嫂也挺郁闷,唉声叹气:“这孩子怎么了?本来就呆,可别一根肠子到南墙,魔障了。”思尔含泪:“都是我的错。”阿衡笑,装作没听到。你又几时几分几秒在哪地犯了哪般的错?她巴不得自己高山流水,一身君子做派,可惜这世界还有人心甘情愿地往自己身上泼污水。每个周末,阿衡总要去帽儿胡同,顺便带着好汤好水。看着小虾成绩进步了,小脸儿肉嘟嘟的有了血色,她便觉得心中十分踏实,心情好了许多。小孩儿总爱对着她诉说着好吃的东西,诉说着班上某某多么讨厌,欺负他个子矮,而他又怎么拿青蛙欺负了回去。一点儿也不把她当生人,放肆撒娇到无法无天。“你倒是像养了个娃娃,不错不错,以后肯定是贤妻良母。”辛达夷开她玩笑。她脸红了,讷讷不成言,这种私密的个人愿望,不好在别人面前说起吧……可是,女孩子都是要嫁人生子的呀,做贤妻良母是好事,于是安稳了脸色,回头对达夷笑眯眯:“呵呵,说得好!”达夷喷笑:“小丫头,才多大就想着嫁人了,脸皮忒厚!”阿衡横眼:“那好,祝你一辈子娶不了妻、生不了子,想当贤夫良父都没机会!”多年之后,一语成谶,囧死了阿衡。早知道,当时就祝自己每买彩票无论是体彩、福彩、刮刮乐,个个必中,睡觉都能被欧元砸醒了!闲时,言希总有一大堆借口拉着她到家里玩儿,他发现阿衡打游戏颇有天赋,更是收了她做关门弟子。可惜青出于蓝,阿衡总是把言希的小人儿打得丢盔弃甲,惹得少年脸青。好在,这是个好哄的孩子,一碗排骨面,立刻眉开眼笑。卤肉饭最近语言线路搭错了桥,不再叫魂儿似的叽叽喳喳叫着“卤肉卤肉”,开始装深沉,小翅膀掖到身后,感慨万千“不知所云不知所云”。言希喷笑,弹着小东西的小脑袋:“你也知道自己不知所云哈!”阿衡无奈,把泪汪汪的卤肉饭捧到手心,好一阵安抚。“阿衡,不要惯坏了它,小东西没这么娇弱。”言希扬眉。阿衡微笑:“不娇弱,也不坚强呀。”那么弱小的存在,总要呵护着才能心安。少年撇唇:“小强够小了吧,还不是照样无坚不摧!”阿衡淡哂,若是逞起口舌,她可说不过言希。少年蓦地瞪大了黑黑亮亮的眸子,直直盯着阿衡,看得她发毛,才饱含深情地开口:“呀呀呀,可怜的孩子,最近瘦了这么多,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光顾着和思尔斗法绝食装小媳妇自虐了?”阿衡面上微笑,小翻白眼。“为了表示同情,本少决定……”少年顿了顿了,煞有介事的表情,“请你喝酒!”这是什么火星思维?阿衡笑,点头说好。他趁着言老应酬、李警卫打瞌睡的好时光,拉着她,鬼鬼祟祟地进了地下储藏室。“好黑!”阿衡糯糯开口。“嘘,小声点儿,别让李妈发现了!”言希压低声音。“怎么,不许喝酒吗?”阿衡迷茫。她以前在乌水镇时,经常陪着父亲小酌几杯,不是青叶便是梅子,酒量不浅。“孩子,你是未成年呀未成年!”黑暗中,有一只手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拍着她的脑袋,像拍着小狗。“哦。”阿衡点头,也不知伸手不见五指的酒窖中言希能否看清楚。事实证明,这位明显是惯偷,窸窸窣窣地忙了小半会儿,就抱着酒回来了。她适应了酒窖里的黑暗,眼睛渐渐能够看到大致的轮廓,很大的地儿,很多的酒,多是陶瓷装的,看起来像是误入了古代的哪个酒坊。回过神儿,言希已经盘着腿坐在了地上。阿衡轻笑,学着少年的模样,坐在了他的对面。“喏。”言希大方得很,自己留了一瓶,又递了一瓶给阿衡。“就这样喝?”阿衡呆,起码应该有个杯子吧?“要不然呢?”言希笑,“放心吧,这里酒多得是,不用替我家老头省。”阿衡很是无力,她觉得自己和言希沟通有障碍,但看着少年怡然自得的模样,又觉得自己不够大气,人生毕竟难得几次开怀。于是摸索到瓶口,用指尖抠掉蜡塞,微笑示范,喝了一大口,辛辣清冽的滋味窜入口舌。人说“口舌之欲”,就是这样惯出来的。少年看着她,眼睛在黑暗中,像是白水晶中养了上好古老的墨玉。“汾酒?”阿衡问。言希点头,把手中的递给她:“再尝尝这个。”阿衡抿了口,辛味呛鼻,到口中却是温润甘香的味道。“洋河?”言希眼睛亮了:“你怎么知道的?”阿衡脸色微红:“小时候,阿爸打酒,偷喝过。散装,很便宜,虽然不纯。”少年唇角上扬,嘀咕了一句,声音极小:“以前怎么就没发现,是块宝呢?”宝?阿衡愣了。半晌,讪笑。大概,也就只有言希会这么说了。与他如此这般意气相投,在盖棺定论之前,不知是好还是坏。那一日,黄昏暮色弥漫了整个院子,只两个人躲在黑漆漆的酒窖,推瓶换盏。出来时,少年脸色已经红了桃花林。“阿衡,要是大人问起来了,怎么说?”他醉意醺然,半掩眸问她。“喝了果汁,和言希,可好喝了。”阿衡笑,神态安稳,面色白净,唇齿指尖是香甜的气息。“乖。”他再次拍了拍她的头,孩子气地笑。“阿衡呀,下次有空,我们再一起喝果汁吧。”少年笑,露出了牙龈上的小红肉,伸出细长的小指,憨态可爱,“拉钩。”阿衡啼笑皆非,小拇指轻轻勾起少年的指,又瞬间放下:“好。”她每每做出承诺,必定实现,这是一种执着,却也是一种可怕。于是,她做了言希固定的果汁友,到后来的酒友。至亲时,不过如此;至疏时,也不外如是。六月初的时候,天已经极热,家里的中央空调也开始运作。二十六摄氏度的恒温,不热不冷,舒适得让阿衡有些郁闷。她不喜欢太过安逸的环境,尤其是人工制造的,于是,到了周末得了空,跑小虾家的时候居多。大人们都忙,放了学,家里常常只剩下思莞和思尔。说起来,思尔小时候身子单薄,家里人娇养,晚上了一年学,今年夏天才升高中。眼下,为了准备中考,思莞铆足了劲给思尔拔高,大有不考西林不罢休之势。又是周一,阿衡生物钟稳定,一向到点儿自个儿睁眼。可是这次,却无意借了外力,被一阵喑哑难听的铃声吵醒。拉开窗帘,梧桐树下,站了红衣少年,倚在一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旁,笑容明媚,仰头望着窗,手使劲儿地摁着车铃。“阿衡,你看!”他有些兴奋。“什么?”阿衡揉眼睛。“Yogirl,see,快see,我的洋车儿,带横梁的!”言希手舞足蹈。这车?阿衡笑:“从哪儿来的?”少年唾沫乱飞:“昨天从储藏室淘出来的。老头儿以前骑过的,二十年的老古董了,现在都少见,一般人儿我不让他瞧!”阿衡叹气:“吃饭了吗?”“一碗豆浆一碗胡辣汤仨包子算吗?”言希欢愉了面容。她撑着窗,探头微笑。言希早餐一向吃得少,撑死了一碗豆浆,今天看起来心情是真好。“我先在院子里遛一圈,你快点儿,一会儿带你上学!”少年回身,挥了手,有些滑稽地跨上横梁,老头子一般的模样,一走三晃。这洋车儿,离报废不远了。她咬着馒头专心致志地吃早饭时,有人却气急败坏地敲了门。张嫂开了门,是言希,脸上手上蹭了好几道黑印。“这是怎么了?”思莞咋舌。“还没跑半圈,车链掉了,安不上了!”言希一屁股坐了下来,眼睛瞪大,占了半张脸。“什么车链?”思莞迷糊起来。阿衡笑:“脸脏了。”言希嘟囔着跑到洗手间,阿衡搁了馒头抱着修理箱走了出去。果然,看到了近乎瘫痪的自行车。她皱眉,为难地看着比自己岁数还大的车链,钳子螺丝刀倒了一地。得,看哪个顺眼上哪个吧!噼里啪啦,叮里咣当。阿衡看着颤巍巍返回原位的链条,觉得自己实在人才,哪天问问何爷爷,缺不缺人……“怎么安上的?”言希惊诧。阿衡沉吟,这是物理原理还是数学原理,还是两者都有?她抬头,言希却笑了。阿衡知道自己脸上一定不比刚刚的言希好看到哪,用严肃掩饰脸红:“我觉得吧,你应该,谢我。”言希也严肃:“我觉得吧,你应该,考虑一个喜好喜剧的人的心情。”阿衡瞪,一二三,没忍住,笑。言希也笑,食指轻轻蹭掉女孩眉心的一抹黑:“今天我能骑上这辆洋车儿,感谢CCTV,感谢MTV,感谢滚石,感谢索尼,感谢阿衡,行了吧?”阿衡含蓄点头,暗爽,呵呵。这一日,阿衡坐在自行车上,像极了电视上抬花轿的颠簸,晕晕沉沉,歪歪扭扭的。破车以每秒一步的速度晃悠着,半路上碰到了辛达夷。那厮明显没见过世面,吓了一跳,嘴张成奶糖喔喔,兴致盎然、悠悠哒哒地研究了一路。言希怒,扭了头,直接朝辛达夷身上撞。车虽破,杀伤力还是有的。言希轻蔑地看着倒地不起的辛达夷,得意地用车轮在少年腿上盖了印儿,潇洒地随空气而去。阿衡红了脸,掩了面,打定主意掩耳盗铃:别人瞧不见破车后座有人,瞧不见瞧不见。可终究,明知言希有着容易后悔、容易执迷不悟、容易逞强的坏毛病,尴尬、别扭了一路,还是陪了这少年一路。只是,需要多久,他才能意识到,这陪伴弥足珍贵。有时,即便掏空了心,付出了全部,也再难追溯。

言爷爷要出国了。吃晚饭时,阿衡听自家爷爷说起,言爷爷年前已经在准备签证出国的事。上头觉得老爷子戎马一生,给新中国奉献了不少,军部理应放行,送他去美国和儿子媳妇一家团聚。不然,言老爷子的军衔在那儿摆着,还真是让人为难。“言希呢?”阿衡问,说完后才自觉语气过急。爷爷扫了她一眼,皱着眉:“那个孩子,死活不乐意去。言帅从年初哄到现在,言希都不答应。这两天,爷孙俩正冷战着。”这厢,思莞已经放了汤勺,不顾餐桌礼仪,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思尔想到什么,黯然低了头,咬了唇,静坐在那里。温老哼了一声,眼神有些阴厉:“这么大的孩子,真不知道心思都放到了哪里!一个这样,两个还是这样!”阿衡尴尬,这话爷爷是说给谁听的?她匆匆吃完饭,回到房间,拨了辛达夷的手机。“达夷。”阿衡抿了抿唇。“哦,是阿衡呀,怎么了?”达夷身旁有些嘈杂。“思莞、言希,在你身边?”她想了想,问少年。“在,两人正吵着呢——哎哎哎,言希,美人儿,别恼,别砸老子游戏机,刚买的。思莞说那话真没啥意思!”辛达夷离了手机,劝架,阿衡在另一端听了个十之八九。果然……她微微叹气。“那啥,我先挂了,阿衡我一会儿打给你——我靠,温思莞,你丫今儿疯了不是……”一阵忙音。放回话筒,坐到书桌前,她望着书桌上放得整整齐齐的一摞书,无论拿起哪一本,那些条条框框都再清晰不过,可是却又统统枯燥得令人难以接受。牛顿运动定律,呵,总是在虚无的条件中创造结论……AgCl,BaSO?,永远不会溶解吗……有细胞壁的单细胞植物,没有细胞壁的单细胞动物,不管怎么样,都是单细胞……正弦曲线,余弦曲线,一般的模样,却永远相差四分之一个周期……她看着书,轻轻呼吸,想着心平气和,却发现,随意一秒的呼吸都可能走向无法平息的紊乱。最终,还是饶过自己,缓缓地伏在桌子上。她不够聪明,又如何敢轻易动了妄念,去打扰别人的生活?谁又能漫过心底的不舍而不去挽留那个谁?忍过才好,只要能忍得,便能舍得。阿衡叹气,又缓缓坐直身子,翻开语文课本轻轻念着课文。许久未用的吴侬软语。没有人会听懂吧,这样,才能安心。“归有光,《项脊轩志》。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她笑,摸着书本上的字,所学古文不算少,可,唯独最喜欢这篇。他家有个南阁子,做了垂髫少年的书房。一生,除了娶妻尽孝,并未离去几时。家有祖母,喜这少年入仕,光耀白玉笏;又有慈母,夜常叩门,儿寒乎,欲食乎,殷殷备至。阁前美景,一年四时,绿柳成荫,月影疏斜。后来,束了冠,娶了妻,小妻子常描着他的笔迹,笑语,相公,家中小妹问我,何为阁子也?何为阁子也?少年哑然……何为阁子也?他生于此长于此,半生蹉跎,圈在阁子内,站在此山中,如何能知……如何能知何为阁子也……“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阿衡念着,微微闭眼,书中的字字句句像是在心中拖沓了墨迹,一字一句,费了思量。于是,枇杷树焦了又绿,绿了又焦,那亲手栽树的小妻子早已深埋黄土,黄泉两处,他依旧不知答案。再睁开眼,身旁站着笑颜明丽的思尔,三步之遥。“阿衡,你在痴心妄想些什么?”她微笑轻语,歪头问她,只是这声音在夜风中,清冷而讽刺。阿衡抬头,起身,温和开口:“尔尔,夜里风凉,你身子弱,不要站在风下。”转身走到窗前,合了窗。窗外月漫枝头,树影斑驳,映在窗上,缓缓无声息地前行。思尔无所谓地转身,嘲讽的语气:“你知我是什么模样,不必装得这么客气。今天,只是看在你姓温的分上,奉劝一句,不要再做白日梦。”她冷笑:“也许,不久之后,我就走了,这是我对你最后的告诫。”阿衡诧异,却静静敛眉:“多谢。”平静如水,温柔礼貌的模样。思尔关门,嗤笑:“真不知道你和思莞闹些什么,两个人,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是呀,不知为了谁。而这个谁又不知为了什么,人前人后两副肝肠。阿衡淡笑,看着少女离去。大半夜的,她被一通电话吵醒。所幸,那时除了学习不爱别的,若是看过《午夜凶铃》,那还得了?“哪位?”她半梦半醒,鼻音很重。“思莞吗?你丫把电话转到阿衡房间!”气势凌人的声音。阿衡瞅了话筒半晌,迟疑开口:“言希,我,温衡。”“咦,我听错了?是你正好!”言希语速有些快。阿衡有些迷糊:“嗯?”“喂喂,阿衡,我问你个事儿,你老实回答,不准说假话,知道吗?”“哦。”阿衡点头。“我家老爷子和李妈去美国,你愿意搬到我家住吗?”少年的声音有些尴尬不自在。人都走了,找她看门吗?住哪不一样。“好。”她揉揉眼睛打着哈欠回答,却误解了少年的意思。“老头儿,老头儿,听到了吧,不用你操心。你们走后,本少照样有饭吃,嘿嘿,阿衡做饭不是盖的!……”对方欢喜雀跃。啪,电话挂了。阿衡觉得自己在梦游,黑暗中闭上眼睛摸回床上。早晨醒了,阿衡暗自嘀咕,昨天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言希竟然让我到他家看门儿,我竟然还答应了。随即脸红了,咳咳两声,低头喝米粥。抬眼,思莞看起来脸色不错,红润红润的,从起床开始酒窝就一直挂在脸上,神清气爽。少年不似平常刻意避开眼光,反而看着她,笑眯眯的,绝对无比的善意。阿衡小小地哆嗦了一下,缩回目光,啜着白白香香的米粥。“阿衡,你什么时候收拾东西,我帮你。”思莞语气温柔亲切。手一抖,粥梗在脖子里,烫出了泪花花。莫非,要被退货,扫地出门了?“为什么?”阿衡讷讷。“什么为什么,你昨天不是答应言希搬去他家了吗?言爷爷不是也妥协了吗?”思莞冲她乐,笑容灿烂,比朝阳还刺眼。温老沉吟,也开了口:“阿衡,你言爷爷跟我说了这事儿。言希确实不想走,但家里没人做饭,请保姆怕那孩子挑剔,正好他吃得惯你做的饭,你去言帅放心。我看平日你们感情不错,咱们两家的感情,亲兄妹也是说得过去的。这事儿,不如就这么着吧,住不惯了,再回来也成。”呆。昨天不是做梦?可爷爷的态度为何变得如此快?昨天的语气,像是巴不得言希走的,今天,怎么说变就变了?这次,反倒是温母撂了脸,皱眉:“不成,阿衡是个女孩子,和阿希在一起,不方便!”温老默默注视了阿衡一会儿,开口:“蕴宜,这事儿,是你言伯伯亲自跟我说的。”“爸,我知道,可是安国临走时跟我表过态,他不同意……”温母急了。温老打断了儿媳妇的话,严肃了神色:“前些年,不是言帅一力保举,那一起风波,我们一家都要搁进去了!没有言帅,温家哪有今天!”“可是……”温母看了一眼思尔,思尔却看向思莞。思莞朝她眨眨眼,她心中了然,脸上阴阳怪气的样子散了许多,浮出一抹放松的微笑。她……不用离开家人了……“何况当年,我被堵到包围圈里,是言帅带着人把我救出来的!这两桩,哪一个不够温家还一辈子?”温老的声音颇是沉静,掷地有声,让温母无法反驳。“爷爷,我去。”阿衡默,一件小事,至于说到国破家亡、结草衔环的地步吗?当然,后来的事实证明,是她小白了……言帅、李警卫出国的当天,她就连人带包袱被扔到了言家。“言希,我们阿衡可交给你了,你手下留情……”思莞提着行李包,欲言又止。言希接过行李,猛踹一脚:“行李到了,人到了,你可以滚了!”随即,哐当,关门。“嘁!以为本少虐待狂呀!”言希狰狞着大眼睛,咬牙切齿,转头,对着阿衡,笑得春花灿烂。阿衡抖了抖面皮,后退一步:“言希,正常表情,就好。”言希撇嘴:“少爷我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吗?小时候我可是全院公认的可爱宝宝呀,可爱宝宝……”阿衡无语,我小时候还人见人夸一根含羞草呢。“走吧,到你房间看看。”言希把手插进口袋,露了牙龈的小红肉,“我整理了好些日子,让人买了一些家具。”依旧是离走廊有些远的房间,和言希的隔了两个客房。不过,由于言家和温家所处方位不同,言希为阿衡选的这个房间,长年都是阳光充沛的。“阿衡,你喜欢阳光。”他推开门,白皙秀美的指释放了满室的金光,极是肯定的语气。阿衡愣,她以为,所有的人都认为她喜欢阴暗。因为,在温家,她挑了树影最盛的房间。她自以为滴水不漏,但酒窖中那一番畏惧黑暗的样子,却被谁不经意记进了心间。“你喜欢黑色白色冷色,讨厌粉色红色暖色,和我刚好相反。”言希微眯大眼,笑着如数家珍。黑色的书橱,白色的衣柜,牛奶色的墙,散发着淡淡木香的家具,温柔而严谨的色调。阿衡抬头,凝视着白墙上一连串醒目的涂鸦。言希顺着她的目光,轻咳,小声嘀咕:“抱歉,个人趣味,一时手痒,没忍住。你将就将就吧。”同他房间一样风格散漫的兔耳小人儿,细细的胳膊,细细的腿,大大的眼睛,占了半张脸,像极……阿衡笑,凝视言希,皱着鼻子:“好看。”言希扑哧一声,拍拍阿衡的脑袋:“笨孩子,什么都只会说好看。”阿衡苦苦思索半天,又郑重地说了一句:“谢谢。”言希手背掩唇,大眼睛忽闪忽闪,偷笑,孩子气的语调:“我还以为,你被我从温家强要来,会恼。”“你是言希,谁敢?”阿衡糯糯回答。“真是不厚道,就不能不说实话。”言希挑眉,轻轻用手臂挡住了窗外的阳光。半晌,琢磨着,少年笑开,逗着趣儿:“哎,既然你是温衡,又怎么会说谎。”

言老临行前一夜同阿衡聊了许久,出来时,两人脸色都有些奇怪。第二日,言希和温家一家人送机时,李警卫拉着言希啰唆了一堆,眼圈都红了,生怕心肝儿上的肉照顾不好自己。反倒是正装爷爷,并未对宝贝孙子牵挂不舍,只是望着阿衡,欲言又止。思尔站在远处,看着言老和阿衡,唇角笑意讽刺。阿衡抽搐了嘴角,走上前,小声宽慰道:“言爷爷,放心。”老人瞬间亮了眼睛,笑得春暖花开,挥挥手,和李警卫登机离去。“阿衡,你和老爷子背着我干什么了?”言希觉得背脊发凉。阿衡沉默半天,低头:“秘密,不能说。”这话益发勾起了少年的兴趣,缠问了一路,阿衡只假寐,装作没听见。思莞笑看言希,拍拍他的肩:“你甭白费力气了。”一车人饶有兴致地望着他,言希顿时没了继续问下去的兴趣,掉转目光望向窗外。蓦地,言希兴奋起来,使劲儿晃着阿衡:“阿衡,G-H国道入口,你来京时看到了吧,刚修的,牌子很漂亮,油彩搭配得很好。”阿衡含笑不说话,只是仔细看着言希眉飞色舞,听他唾沫乱飞地讲着色彩的搭配。“言希哥,你懂得真多!”思尔开口,小小的笑语,不冷不热的语调。少年怔忡着漂亮的大眼睛,有些尴尬,闭了嘴,沉默起来。思莞微不可闻地叹气。言希自幼和尔尔相处时便是如此。尔尔待言希,言语中多藏几分刻薄;而言希待她,却总是忍让无措,并存着几分怯懦。平日,两个人不接触不亲密,甚至连话都很少说。但是,印象中每次尔尔被院子里的男孩儿欺负排挤,他赶过去解救妹妹时,总是看到言希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安静地眨着大眼睛看着尔尔哭,偶尔递张纸巾。他觉得神奇又觉得遗憾,自己的妹妹被欺负了,每次出头的却都是言希,饶是两家关系再近,也是颇伤一个做哥哥的自尊的。可惜,尔尔似乎打心底不喜欢言希,她说自己每次伤心难过的时候,身边总有言希。小孩子的记忆浅,总会误以为这个人便是欺负自己的人,存了不好的印象。再加上言希平日的做派,任凭他如何解释,尔尔似乎打定了主意讨厌言希。阿衡最近有些麻烦,麻烦在于,她从没有见过这么麻烦的人。喝牛奶只喝巧克力牛奶,但是巧克力的香味不能盖过牛奶的味道;煎鸡蛋只吃八成熟,糖心要刚好在正中间;看电视一个人要占一整个沙发,你不能坐他身边;洗澡用的沐浴露必须是宝宝金水婴儿装,其他的想都不要想——除非你想看着他过敏满身桃花开;画画打游戏时必须离他十步开外,但是他要你出现时,你必须在三秒内现身,否则会被哀怨的目光折磨死;洗的衣服要干干净净,整齐的程度像专卖店里的最好,如果不像,至少要香,而且必须是若隐若现勾人的香……于是,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就是闪着金光、通身完美的少年和灰头土脸的阿衡。“啧啧,言希同学,你该不会是狐狸精吧,专吸人精血。”Rosemary调侃。“要吸也是先吸人妖的。”言希无辜摊手。Rosemary笑得眼儿媚,上挑着凤尾,暧昧地凑到言希面前:“Comeon,baby.你吸吧,我不介意。”辛达夷手一抖,物理书拍到了肉丝脸上:“妈的,言希要是狐狸精,你丫就是千年蛇妖,没胸没臀偏他奶奶的自我感觉忒良好!”陈倦手指拈着书角,砸了回去,正中辛达夷脑门儿,眯眼:“你他妈还不是狒狒没进化完,在这儿充类人猿!”狐狸,蛇,狒狒……“要开动物园吗?”阿衡打着哈欠,半梦半醒。昨天半夜言希打完游戏又嗷嗷着叫饿了渴了,把她从睡梦中晃醒热牛奶煮泡面,于是,她有些睡眠不足。“不行,还差一个。”言希正色。“什么?”阿衡揉揉眼睛。“再加上一个口吃的江南水龟就够了。”言希窃笑,牙齿洁白无比。妈的奶奶的噼里啪啦的!阿衡悲愤。“阿衡,依我看,言希就是吃定了你好欺负。”陈倦坏笑。阿衡笑,这都被你看出来了?“谢谢夸奖。”阿衡从善如流,微笑,埋头,继续计算笔下的能量转换。“阿衡,我为什么觉得你不大喜欢我?”陈倦玩味,“我得罪过你吗?”原子笔轻轻顿了顿,阿衡抬头,轻笑:“没有。”“我们好歹是同桌,你对我这么生疏,不好吧?”陈倦向左侧身,十指交叉,微微勾动艳红的唇。阿衡愕然:“你知我嘴笨,平时说话……”陈倦打断她的话,媚笑,凝睇:“这不是借口。”阿衡微微垂目笑了笑,她总不能说,我本能地觉得你不是良善之辈,所以堂而皇之地讨厌吧?“你知道,我很缺朋友的。女孩子嫉妒我……”陈倦突地抓住阿衡的右臂,泪眼盈盈,明眸斜了辛达夷一眼,“而男孩子,总是想非礼我。”此厢,辛达夷正挠着脑袋画受力分析图。阿衡哑然。您抬举他了。阿衡看着言希房间紧闭的门,揉揉眉心,有些伤脑筋。辛达夷一早就来了,两人一直关着房门,无声无息,鬼鬼祟祟,不知在做些什么。敲门,咚咚。没反应。第十次了。阿衡有些小郁闷,她从开始煮晚饭到厨房里的绿豆粥变凉,将近两个小时,这俩毫无声息。于是,推门。还好,没锁。“啊啊啊啊啊!”“哇哇哇哇哇!”两声高分贝的尖叫,一个嗓门粗,一个音律高。阿衡吓了一大跳,惊悚十分,探进头,屋内的电视正播放着DVD,盘坐在地板上的两个少年看到她的出现,像是受了很大的打击,尖叫堪比母鸡。“不能看,不能看!”辛达夷蹦了起来,伸臂挡在电视机前,眼睛瞪得贼大,脸红得快煮透了。阿衡呆,望着辛达夷挡住的电视缝隙中若隐若现的女人白花花的大腿。砰,一个抱枕砸了过来。“流氓!”言希站在远处,红着瓜子脸,大眼睛占了半张脸,唾沫恨不得喷到她脸上。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砸了过来,飕飕的风声伴随着电视中清晰猥琐的男女呻吟声。阿衡僵硬地对着言希微笑,转身关了门。走了两步,又返回,开门,再度听到尖叫声。“我只是,想问,你们什么时候吃饭。还有,继续,我不急。”之后,吃晚饭的时候,辛达夷吞吞吐吐:“阿衡,你别误会,我们这次,是第一次。”第一次看A字开头的限量版?还是第一次集体公然传播淫秽物品?阿衡但笑不语,脸色却铁青。“牛虻!”言希抱着白瓷碗,缩着脑袋喝稀饭,只露出大眼睛,委屈而无辜,隐隐的戏弄和狡黠。阿衡放了碗,眉眼温和,慢悠悠一字一句地说:“我怎么流氓了?是参与了,还是,帮你handwork了?”“真恼了真恼了!”辛达夷打了寒战,小声对言希耳语。让阿衡说出这样露骨的话,放在平日,比杀了她还难。“废话,还用你对老子说!”言希挑眉,拿手挡嘴,低声骂回。“怎么办?”辛达夷抓抓黑发,觉得棘手。“要不,你给阿衡赔礼道歉?”言希摸下巴,深沉考虑。“为毛是我?”辛达夷急了,半个身子探到言希座位上。“嘁!你的东西,难道要老子背黑锅?”言希义正词严。“靠!要不是你丫说想看欧美的,老子会辛辛苦苦、东躲西藏带来吗?”辛达夷快抓狂了。“呀,不管了,是你带的东西,你负责。”言希摊手,闭眼装无赖。阿衡垂头,肩膀不停抽动,手中的筷子在颤抖。“阿……阿衡,你别哭,那啥,我不是故意带那些东西来的,你别生气。”辛达夷吞吞口水,小声道歉,“都是我的错,你别哭了,我没见过女孩子哭,很恐……嗷嗷,言希,你丫踩我干吗!”“咳,对对,阿衡,都是大姨妈的错。真是的,这孩子这么多年,光长岁数不长脑子!怎么能干出这么天理不容,这么猥琐,这么不少先队员的事呢!我帮你打他哈!”言希猛踩辛达夷,赔着笑脸。阿衡听言,抬起头,双颊憋得通红,唇齿之间,俨然是温柔揶揄的笑意。还好,不是哭。辛达夷松了一口气,但反应过来随即咬牙:“阿衡!”“抱歉,不是故意,要笑的。”阿衡弯唇,慢慢的、好心情的。“呀!死大勺儿,死水龟!”言希怒,左手佯装要拍阿衡的脑袋,到了发顶,却轻轻落下,拍了拍,微凉柔软的掌心。“嘁,死孩子,还以为真恼了呢。”笑靥如花,龙眼般的大眼儿眯了眯。

言希喜欢视觉摇滚,阿衡是不意外的。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这少年有一颗敏感而宽阔的心,足以承载音乐最绚丽的变化,接受造型上最诡谲的尺度。颓废,靡丽,喧嚣,这是她对那些带着金属质的音乐所能给予的所有评价。言希是一个聪明的人。因此,他总是把别人演唱时所有细微的动作、表情模仿得惟妙惟肖,甚至包括嗓音流动的味道,只不过是跑了调的。言希又是一个专一的人,许多年只听一个乐团的音乐,Sleepless。四个人的组合,其他三个只是平平,唯独主唱Ice,是一个如夜色一般迷人的精致黑发男子。Ice喜欢站在舞台的角落,在灯光暧昧中,化着最华丽的妆容,用带着压抑狂暴的灵魂演绎自己的人生。无法道明理由的,言希热烈地迷恋着这个乐团,或者说,Ice这个人。阿衡看过言希录的Ice演唱会现场,却着实无法生起热爱。因为这个叫作Ice的男子,有着太过空灵干净的眼睛,脱离情绪时,总是带着无可辩解的对世人的轻蔑;热情时,却又带着满目的热火,恨不得把人烧尽。她看着舞台上的那男子,看得心惊胆战。转眼,却又胆战心惊地发现,言希把那男子的眼神模仿得炉火纯青。这让她有一种错觉,如果给言希一个机会,他会放纵自己重复走向那眼神背后隐藏的经历。而这些经历,她即便不清楚却也敢打包票,绝不是长寿安宁之人会拥有的。因此,当陈倦微笑着把一张传单递给言希时,阿衡隐隐皱了眉。“什么?”言希有些怔忡。陈倦笑:“我以前听思莞说,你很喜欢视觉摇滚。今天上学路上有人发传单,好像是C公司准备新推出一个视觉band,正在选拔主唱。你可以去试试,言希。”C公司是全国有名的造星公司,国内知名的乐团多数是由他们制造的。言希愣,半晌,开始偷笑:“哎呀呀,如果本少被选上进入了演艺圈,以后是不是就能看到我偶像了?”陈倦挑起眼角的凤尾,隐去笑,正色道:“言希,我没有和你开玩笑。”言希怪叫:“谁跟你开玩笑?就是开玩笑,我能拿我偶像跟你开吗?嘁!”“言希,我记得你丫好像从两年前就念叨着要到小日本儿去看你偶像。”辛达夷插话。“没办法,我家老头儿说我要是敢踏进倭国一步,就立刻和我断绝关系,尤其是金钱关系。”言希摊手,摇头感叹。“别扯这些了,我正好认识几个玩儿乐队的,言希你要是乐意去,我可以请他们陪你练习。”陈倦打断少年偏题的话头。“去,怎么不去!”言希笑。阿衡坐在一旁,一直不置一词,心中却隐约有些烦躁。她心底期待言希把这事当作一个笑话,说说也就忘了。可是,他放学以后就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关了灯,一个人一遍遍安静地重复观看Ice的演唱会实录,出来的时候,只对她说了一句:“阿衡,我想试试。”阿衡不说话,只是默默点了头。她不知道Rosemary为何对言希的事如此关心,但他寻来的那几个人,每一个都是艺大的学生,对摇滚乐十分通晓。架子鼓、吉他、键琴,一应俱全。“这是玩儿真的?”辛达夷对着阿衡咋舌。“嗯,昨天言希报了名。”阿衡开口,目光却投在Rosemary身上,他正从完全专业的角度,认真挑剔着言希唱歌的发声。阿衡没有忘记,思莞曾说过,陈倦的音乐才能有多么出彩。当然,妈妈也曾说过,言希幼时跟随她学钢琴,整整一年,才能磕磕巴巴地弹出一首小舞曲。天生长了一双弹钢琴的手,却对音乐的敏锐性出奇的差。因此,为什么会是言希?Rosemary分明是早就做好了准备,选定了言希,或者,他一开始的目标就是言希。阿衡甚至有一种错觉,他在不遗余力地把言希拉向这条路,那一套说辞,言希的兴趣、同学情谊,太过敷衍。依言希平日的敏锐,他本该看出。可是,这少年流连沉浸在精神甚至灵魂的罂粟中,已然失去控制。而Rosemary显然是清楚言希性格中的这一弱势的。他对言希很了解,这超出阿衡的设想太多,也太可怕,因为她从一开始就不清楚这诡异少年的目的。从他的变装归国,对过去的只字不提,到思莞对他靠近言希的强烈排斥,一切的一切,都像化不开的雾色朦胧。“这句是6/8拍,A大调,先起后收,唱错了。”Rosemary皱眉,指着乐谱。“怎么又错了?”言希小声,瞪大眼睛看着乐谱,像要看出一个洞,表情是茫然无知的可爱。阿衡收回神思,笑了起来,走到厨房,准备了几杯果汁。“陈倦,谢谢。”阿衡把果汁递给那个一身女装的妖娆男子,微笑着打断他对言希的训斥。“阿衡……”言希眼睛水汪汪地望着阿衡,可怜兮兮地伸出手索要果汁,像极嗷嗷待哺的卤肉饭。“自己拿。”阿衡微笑,淡淡转身,拉着辛达夷向玄关走去。她留给他完全的空间。不要遗憾,不要有遗憾……选拔的日期在七月中旬,期末考试是在七月初。思莞是断然不会允许言希再次在高一混日子的,这厢思尔中考一过,他便驻扎在言家,每天主动给言希复习功课。Rosemary对思莞的行为一直似笑非笑的,像是早就明白他会如此,也就知趣地应允,期末考后,再练发声。“阿衡,你……”思莞对着阿衡欲言又止。阿衡淡哂,她知道思莞想说什么,为什么不阻拦言希?所有人都觉得这样不妥,所有人都觉得言希日子过得太舒服,吃饱了撑的去玩乐团,更可笑的是竟然还要当艺人。依他的身份、权势和地位,哪一样不是手到擒来,何须如此?还是,思莞认为,言希只能高雅到不沾染人世尘烟,类阳春似白雪,被人捧在手心?虽然,她也是一直这样……期冀着。可是,言希是独立的,自由的言希,是言希的言希,既不是思莞的言希,也不是阿衡的言希。只有当他心甘情愿地属于一个人时,才有被拘束却依旧幸福的可能。但是,她生性如此的愚笨迂腐,在这样的人出现之前,又该怎样保证这少年的平安喜乐?不能多一分,不能少一寸,实在伤脑筋。期末考终于考完了,暑假正式开始。言家成了根据地,辛达夷、思莞整天泡在言家,吃吃喝喝,完全脱离了长辈的管教。言希每天摧残着众人的耳朵。思莞有涵养,只躲在楼上不出来;辛达夷可不管这么多,言希一开口,势必捂着耳朵哎哟哟叫着表示自己的痛苦;卤肉饭大合唱,在主人脑门上绕来绕去地叫着“卤肉卤肉,不知所云不知所云”。言希怒,连人带鸟,一齐往外扔。选拔赛的前一天,连阿衡都觉得肉丝美丽同学快被折磨得只有出的气儿了,言希这厢才找准了调。配上姿势动作,仔细看来,似模似样,让人移不开眼。“阿衡。”言希望着阿衡,他在寻求她的肯定。阿衡舔舔干燥的唇,并不看言希:“明天,要准备水、喉糖。”言希轻轻呼吸,大眼睛望着阿衡。辛达夷看着两人,觉得气氛尴尬,自觉地没有聒噪。Rosemary在一旁只是笑,眼角的凤尾流光尖锐。思莞站在二楼,肘倚着栏杆,笑着开口:“阿衡,准备些排骨。”阿衡微笑,点头说:“好。”第二日清晨六点,Rosemary就带走了言希,说是带他去做造型,让阿衡他们直接去选拔会场。C公司包下了市立戏院,大肆宣传,要将一夜成名的神话进行到底。阿衡、辛达夷、思莞到时,只看到了满眼乌泱泱的人群,坐得满满的,甚至走道上都布置了塑料座椅。听着周围人的交谈,好像是候选人现在已经排了序,分发了号码牌,现在都在后台准备。阿衡他们估摸着,这么多人,到了后台也不一定能看到言希,反而平白给他添了压力,于是就在前排走道找了位子坐等。说实话,阿衡并不喜欢男子化着过分的妆容,如若相貌不够突出,化出来效果是惊人的恐怖,好比眼前的几位。场内大家的表情,除了那些选手的亲友,其他人都是青紫不定。阿衡开始头疼,她知道言希的好看,却也担心依着这少年狂傲不羁的性子,不知又会化出什么前卫的模样。场内摇滚重音震天响,他们几个坐在前排,思莞、辛达夷被聒得实在受不了,无奈捂住了耳朵。而阿衡,只看着场内缤纷不定的光线,一派沉静温和的模样。后面倒也出来了几位模样好、唱功佳的,引起满堂喝彩。可是比起言希……阿衡轻轻叹气,微闭了双眸。结局已经分明。她只能如此了吗?着实……让人不甘心。再睁开眼,舞台上,那个少年已经站定。场下一片欢呼,喧嚣至极,她却双手交叠紧紧贴住膝盖,摒弃了纷扬,耳畔一片清明。言希站在一隅安静的角落,眉眼早已不是平日的样子,化得妖媚而华丽,分明是阿衡记得的演唱会上Ice的模样,熟悉清晰,惊心动魄。黑色的披风,纤瘦的身姿,纯白的衬衣,解开的三颗纽扣,晶莹白皙的皮肤。梳向后的一根根小辫子,漆黑的发,干净无尘的眸。连微风吹起时,衬衣下摆的弧度……都一样。阿衡胃有些绞痛,手心已经被汗湿透。她记得言希对她说过,Ice早在年年初,便因为压力太大,从十三层公寓跳楼自杀。他并非不想去日本看他的演唱会,只是那美人早已随风而逝,魂梦两散。她记得,幼时,邻居的老人说,男生女相,无福无寿,最是红颜命薄。她记得,言爷爷临行前,老泪横流,让她无论如何,要保住言希,让他健康无忧。她不懂,什么都不懂,选择相信了所有的流言,却因为言希的渴望,而裹足不前。蓦地,灯光熄了,全场哗然。再亮起时,四周一片黑暗,灯光只照着舞台正中央。那里却站了另外一个少年,化着烟熏妆,美貌魅人。是Rosemary!他打了响指,音乐响起,是言希练习了千百遍的Ice的成名曲FleetingTime。流年。少年富有磁性而带着强大爆发力的声音在舞台响起时,满场的震撼已经难以言喻。陈倦拿着麦克风,声线华丽而张扬,是摇滚真正完美的样子。他嘲笑着,望向舞台角落阴影里站着的那个少年。阿衡盯着言希站着的角落,盯着黑暗中的那道黑影,看着黑暗中的那双大眼睛,慢慢变得黯淡,慢慢消失了光芒。明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陈倦身上,明明所有人都已忘却黑暗中的那一抹存在,阿衡却看到了他慌张无措,甚至悲伤到愤怒的灵魂。他站得笔直,那么美丽,却没有人再望一眼,再也没有。阿衡觉得自己的血液在逆流,她有些困难地站起来,紧紧攥住了身下的塑料座椅,耳畔轰鸣,一步步向前走去。多么奇怪的感觉,这么大的世界,这么喧扰的人群,却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阿衡,你要去哪里?”思莞担心的声音被人群淹没。她从一侧走上了舞台,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把手中的座椅砸向陈倦。她觉得自己,想要杀死他。当音乐戛然而止,当所有人鸦雀无声,她伸出手,用力地抓住了舞台角落里的那个少年。“言希,回家。”少年站在黑暗中,看着她,来不及收起的是眸中模糊的疏离和猜忌。蓦地,他笑了,姿态柔软地由她牵着手,抬头时,眼底却是一片,小心翼翼的冷漠和尖锐。她回望着他的目光,一点点伤心愤怒起来。有些珍惜的东西揣在胸口,踉踉跄跄,找不到出口。她抓住言希的手,不再看他一眼,只是向前一直跑。脑中,当时,只回旋着一个念头:回家,快些回家。她要带言希回家。可,当到了家,阿衡的动作却只余下一片机械。她直接把言希带到了浴室,打开了淋浴,拿起喷头,用手心试着温度。冷的、热的、温的。“阿衡,你在做什么?”言希一笑,脸上,是比平时还要明澈十分的美丽。“闭上眼。”阿衡面无表情。“噢。”言希乖乖地闭上眼。她拿着毛巾,蘸了水,轻轻擦拭他面上精心雕琢过的妆容。“疼。”言希开口,噘嘴。“忍着。”阿衡冷着脸,面容带着怒气,手上的动作却更加轻柔。眉、眼、鼻子、嘴巴……缓缓地呈现出本真。她擦拭着少年的额角,直到望见平日熟悉的那一撮有些稚气的绒毛,呼吸的紊乱才稍稍缓解。过了许久,阿衡复又开了口:“低头。”言希乖乖低了头。阿衡皱眉,一点点解开少年头上的丝带。“不好看吗?”言希开口,开玩笑的语气。阿衡却不作声,望着自己满手的发胶和发卡,静静地取了洗发膏,轻轻用手心揉着少年湿了的黑发,揉了许久,冲干净了。柔软的黑发上依旧是发胶的味道,难闻的、令人窒息的味道。第二次,第三次,依旧是去不掉的似乎带着印记的味道。浴室里,安静得只剩下缓缓的水流声。蓦地,一声巨响,那女孩扔了手中的喷头。“到底哪里好看了?一个男孩子不好好地做你的爷们儿,学什么小姑娘,扎什么辫子,丑死了,难看死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丑、这么难看的人!”阿衡吼着、颤抖着,声音很大,大到近乎失控,全然不是平日的温吞和费力。“知道了。”言希看着她,低头,垂眸,沉默起来。半晌,她沙哑着嗓音,清晰质问:“你知道什么!”他抬起头,狼狈着,想要开口,却发现,那女孩已然皱着面孔,隐忍着发红的眼眶中的晶莹。他看着她,把头小心翼翼地抵在她的颈间,安静依赖的姿态,像个孩子一般,带着无措:“对不起。”湿漉漉的发,水滴安静地掉落。阿衡轻轻推开了他,背过身子,深吸了一口气,却因为巨大的压抑,眼泪滚烫掉落。“言希,在你学会不去猜忌温衡这个陌生人之前,不要说对不起。”电话响起。清晨六点钟,这个时候,会是谁?阿衡拿着电话,开口:“哪位?”对方笑:“我,陈倦。”阿衡冷了音调:“有事?”“我还以为你会感谢我。没想到……实在太伤同桌情谊了。”陈倦声音带着戏谑。“你哪里来的这么多的自以为是?”阿衡声音冰冷刺骨。“难道不是吗?我取代了言希的演唱,没有把他推向Ice的后尘。我想你不会看不出言希和Ice性格中黑暗叛逆的部分有多么相似。”陈倦语气笃定。“你一直恨言希,是吗?”阿衡深吸一口气,冷静开口。“如果你是我,如果你迷恋得无可自拔的人深深地眷念着言希,你会怎么做?”对方依旧笑,像老友聊天似的轻松。“所以,就报复言希?”她的语气变得益发冷硬。对方轻笑:“起初我是这么想的,可是突然觉得累了,发觉事情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就想要停手了。“后来的你都看到了,虽然言希未称心如意,但我也没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他觉得自己再理直气壮不过。“毕竟,我没给言希造成任何实质的伤害,对吗?”只是,却遭到差点毁容的待遇,实在让人郁闷。阿衡那一日的冲动,完全超出他的预想。这女孩一向理智,虽然比起那人的冷清睿智有所不及,但是,至少比起思莞,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聪慧通透。至今他还不知,阿衡那一日到底为何恼成那副模样,爆发的神情,像是欲杀之而后快。连温思莞都未如此,究竟是他猜得过浅,还是她藏得太深?电话彼端却一直是沉默冰冷,陈倦听得到那一端那人的呼吸,涌动的、压抑的,分明是阴暗中隐藏的无法见光的愤怒。过了许久,她开了口,惊雷一般炸在头顶:“别他妈的告诉我你看不出来,言希最怕的不是像那什么狗屁Ice一样长埋地下,而是,被全世界抛弃!”这少年握着话筒,无法动弹,无法言喻的……震撼。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听阿衡说脏话。

那一日,有个少年风风火火地跑到了言家。“美人儿,咱不生气哈!老子已经替你揍了陈倦,丫个拆人墙脚的死人妖!”穿着黑T的俊朗黑少年,表情严肃,对着沙发上静默的那一个,慷慨陈词。言希抬头,扑哧一声,喷了:“是你打了人,还是人打了你?”这傻孩子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肿了起来,脖子上还有许多道清晰的血痕,像个调色盘。辛达夷抓着黑发,傻笑:“嘿嘿,你甭管这个,反正知道老子帮你报了仇,就成了!”言希凝视着少年的面孔,干净正直、一望见底。片刻,琢磨着,笑了:“达夷,你说这个世界,是像你的人比较多,还是像我的多一些?”少年愣了,皱着眉思索,坦诚道:“要是说脸,长成你丫这样的还真难找;要论个性,像您老这样变态霸道爱欺负人的就更不多了。”“妈的!”言希笑,手中的抱枕砸了过去。言家门前有一棵榕树,是言希过一岁生日时,言老亲自为孙子栽的,长了十数个年头,一直十分茂盛。近几年,老人对军中的事务渐渐放了权,在家中闲来无事,就找人在榕树下砌了一个石棋盘,黄昏时,常常同一帮老伙计、老战友杀得难分难解。阿衡喜欢那些老人们下棋时的眼神,那是睿智、桀骜和开阔,是被一枚枚功勋章浸润的明亮高贵。这样的灵魂,于她,只能用满心的仰慕诠释。所以每每遇着,她总是要静静看上许久。言老逗她:“我看你是顶喜欢这青石棋盘的,干脆给我们小希做媳妇,嫁到我家,天天让你抱着看个够!”阿衡自是脸红,讷讷无话,只是望着四周,生怕言希不小心出现听了去,自个儿可真是不用活了。辛老笑言老:“小希什么时候卖不出去了,要你这么费了老命牵线?也不怕老温骂你挤对人家的小孙女。”言老一瞪眼:“你懂什么!这孩子的老实温厚,便是找遍咱们部队整个文工团,也是再也没有的。甭看漂亮姑娘多,可没这个难得。”辛老笑骂:“呸!当你言老头存了什么好心,只专门欺负人家小闺女温柔,好迁就着你家的小霸王。”这场景似乎还鲜活地在脑中跳跃,可是自言老离去,这棋盘,已经空了许久。“阿衡,你在愣什么?”坐在石凳上的少年歪了头,问她。阿衡轻轻扶正少年的头:“不要乱动。”依旧糯糯的语调,却有些冷淡。阿衡把大毛巾围在少年颈上,系了个松结,眸光复杂地望向少年的一头黑发。这几日,言希头皮一直红肿发炎,医生推测是发胶中化学物质引起的毛囊发炎,怕伤了发根,便嘱咐少年一定要剃了头发,每天上药,等到痊愈才能蓄发。言希纠结了几日,又不肯去理发店,就让阿衡在家中帮他剪了。阿衡觉得自己很像万能的移动工具箱,做什么事虽然不精通,但总是会一些皮毛的。比如,修车;比如,理发。她的头偏向夕阳,手轻轻触到少年的发,满洒的暮光带着软软温暖的气息温柔地扑向掌心,像是填满了什么。阿衡眯着眼,慢悠悠地寻找少年的发际线,却看到了发顶小小的旋儿。小时候常听老人说,这里是聪明碗儿,长聪明的地方。想必,言希满脑子的古灵精怪,便是从这里而来。言希笑了出声:“阿衡阿衡,是不是被我的头发迷住了,不舍得下毒手了?”看看,这自恋,兴许也是从那小窝中长出来的。她无奈,四处寻着发剪,一只白玉雕的手却从前方递了过来:“给。”什么时候,一不留神,又被他拿走了……阿衡接住,银色的发剪从少年的手心递过,还带着他的体温,强大的冰凉中微弱的温暖。围着大毛巾的言希安安静静地望着大榕树,乖巧的模样。他对她一贯猜忌,种种微末小事便可见一斑。他困扰着如何对待她这个邻家小妹妹,却又教邻家妹妹如何待他。这一段关系,究竟谁更为难。她站在他的身后,微微倾斜了身子,一点点看着发剪从那满眼的黑发中穿梭。缓缓地掉落的,是一地的碎发。“阿衡,我长头发,很慢的。”言希开口,声音有些低落。“这样的长度……”阿衡用手比了比他颈间。“大概要几万年吧。”言希用正经的语气说着不正经的话。“瞎说。”阿衡皱眉。“阿衡,我有时觉得,你很不像个女人。”言希微微眯起龙眼般的大眼睛,流光乍泄,“要不然,我看到你,怎么不会害怕呢!”女人,有什么好害怕的?好奇怪的话。她不理会他,只当这是少年抽风时说的火星语。可是,许久后,又暗自难过,为什么不问个究竟。这个世界,又有多少倾诉是没有前因的。他这时刻分明开启了心扉,想要认真地相信她,想要一个走出黑暗的理由,可她却由他平白错失……她那时在做什么?只是笨拙地专心致志地跟言希满头的黑发做斗争,甚至,还为着他之前的猜忌怀疑而伤神,不想理会他的话。又过了许久,少年的头发已经被削薄不少。“阿衡,如果我和思莞掉进水里,你先救哪一个?”言希百无聊赖,懒洋洋开口。这样无聊的问题。“思莞。”“那么我和达夷呢?”少年已经支起耳朵。“达夷。”“我和卤肉饭呢?!”他的声音开始有了怨气。“你。”言希猛地扭头,大眼睛哀怨地瞪着阿衡,把阿衡吓了一跳,赶紧收回发剪,生怕扎到他。“阿衡,我虽知道思莞是你亲哥哥,达夷和你玩得素来投机,可你也不必这样坦诚吧!”阿衡低头,回视少年,有了居高临下的感觉。看了半晌,只觉得那张脸太过漂亮无瑕,眼睛太过纯洁干净,嘴噘得太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见不得言希委屈的模样,还是看他高傲目空一切的模样顺眼一些。于是,妥协了,笑了出来,总觉得冷战像在同他拉锯。眼泪是起点,那微笑顺理成章是终点。“你既然都知道,又为什么说出来?”阿衡望着他,满眼的温柔和无奈,“这样,比我还坦诚。”言希噘嘴,随着阿衡手上的动作,微微低着颈,小声嘀咕:“是你要我要坦诚的呀的呀的呀……”他无限循环,无限埋怨,只是想着自己这么认真配合的认错态度竟没被她发现。那,自己的妥协,这样干脆讨好地放手让她去剪掉自己的头发,又为了什么?“留了许久的呀。”他条件反射,轻声任性地开口,却全然忘了许久是多久,又是从何时开始的许久。阿衡愣了,半晌,意识到什么,脸微微红了,心中懊恼十分。这些天,她不自觉地随着自己的性子走,蛮横地把自己心底隐晦的情绪带入到他人之上,如此失去控制,如此……让人困扰。“言希,我很抱歉。这些天,这么任性。”她讷讷开口,心中理屈。少年点头:“是呀是呀,这么任性,让你帮我热牛奶都臭着一张脸,丑死了!”“丑死了”三个字,是学着阿衡当日激昂的语气。阿衡尴尬,轻轻咳,游移目光。可,蓦地,他又狡黠偷笑,轻轻转身,满满地拥抱着那个呆着面孔的邻家小姑娘。“阿衡,我真的很不喜欢女人。但是,这一辈子,第一次这么心甘情愿地拥抱一个女孩,所以你看,你多有福气。”阿衡手足无措,僵硬着身子。半晌,松懈,拍了拍少年的肩,明净山水中缓缓流淌了清澈温柔的笑意。“其实,你根本没把我,当女人,是不?”“是呀是呀,你是我弟弟来着。”“知道了,知道了,热死了!”阿衡装作嫌弃的样子,轻轻推开少年,摆正他的身子。“你们在做什么?”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阿衡扭头,看到了思莞,他的表情有些不自在,眸子阴晴不定,在言希和她身上扫来扫去。思莞和辛达夷因为察觉到她和言希之间相处的气氛有些不对劲,都很是知趣,不再到言家蹭吃蹭喝。阿衡已经有许多天没见到他们了。言希微抬头,看到思莞手中拿着的几本硬皮书:“去图书馆了?”思莞点头,面色不豫:“你们在……”言希垂头,指尖到手心,缓缓贴放在膝盖上:“把你的那些心思都给我收回去。”思莞停了单车,站定:“言希,你明知道的,我只是担心……”他笑,眼中却只是一层黑色的浅浅的晕光:“所以,预备一天三遍地提醒我吗?”飘落的嗓音,缓缓变轻,落至谁的心间,变成烙铁。“言希哥……”思莞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僵在原地。阿衡握着发剪,听得迷迷糊糊。是她同言希刚刚的举动被思莞误会了吗?半晌,她想要解释,言希却缓了语气,微微闭上眼睛,嘲讽锋利的语气。“思莞,你只有在惹我生气的时候,才肯喊我哥。”“言希!”他是真的动怒了,眉毛皱成了一团,像是绕了千百个结。“这种程度,就生气了吗?”言希凉凉开口。“你!”思莞被堵得满肚子气,愤愤地踢了一脚榕树,抱着书,推着单车,掉头就走。阿衡却被吓了一跳。她几时见过思莞如此对待过言希,实在是说不出的怪异。“阿衡,你看你哥多关心我?”言希指着自己短了许多的头发,轻声嘀咕,“这样都看不出来还敢乱发脾气,胡乱怀疑,小孩子一个……”小孩子?前提是,在你的面前。阿衡微微思索了,想到想不到,思绪早已飘远,不做非想明白的姿态。因为这本就与她没有什么相干。终于完工了。少年剪了小平头,帅气清爽许多,一双眼睛看起来,比平日显得更大更干净。阿衡松了一口气,总算不致难以接受。因为,照着言希的说法,从两岁开始,他可就不曾再裸过脑袋。第二日吃午饭时,来了不速之客。“你怎么来了?”阿衡见言希去开门,玄关却半天没有声响,过去一看,竟是Rosemary来了。“不要和言希问相同的话。”这少年已经换回了男装。清爽的淡紫色T恤,白色的休闲裤,面容比做女生时还要漂亮几分,不过是男孩子带着英气和棱角的极致气质,而非刻意做出的女孩儿妖娇的姿态。只是,和言希站在两端,分外地剑拔弩张。“怎么的,怕本少不记仇,专门过来,让我别忘了?”言希瞪着大眼睛,目光像是要杀了Mary,牙齿咬得咯吱响。“言希,如果我说我是专门来道歉的,你信不信?”陈倦摸摸鼻子,秋波潋滟,讪讪开口。“你当我傻呀!”言希奇怪地瞅着对方。“不信。”阿衡则是干脆利落,微笑,准备关门。“等等等等……”陈倦漂亮的脸上笑容僵硬,修长的手挡住门,“同学一场,非得这么绝情吗?”“好,既然咱们同学一场,啥都不说了,下跪道歉还是切腹自杀,你选一个吧。”言希皮笑肉不笑。肉丝后退一步,冷汗倒流。阿衡沉吟,想起了什么,谈论天气的语气:“你吃午饭了吗?”“没有。”陈倦也是个精明的主,听了这话,凤眼亮了,从善如流,挤进玄关。言希臭着一张脸,但望了阿衡一眼,并没有发作,只是默默回了座位,拿着勺子大口挖米挖排骨,挖挖挖……肉丝夹肉丝,他抢盘;肉丝喝汤,他抢盆;肉丝吃米,他抢……电饭煲。“我家饭没了,你可以滚了吧!”少年嘴塞得满满的,饭碗一粒米都不剩,大眼睛水灵灵地瞪着陈倦。陈倦目瞪口呆,叹为观止。阿衡好笑,刚刚还是男子汉大度忍耐的模样,结果没撑一会儿,小孩子的怨气就暴露无遗,真是难为他了。她抿唇,微笑像春日里的一朵花,起身从厨房盛了排骨汤,递给言希:“喝完汤,再说话。”“阿衡,我喝排骨汤都喝腻了,明天能不能做香辣排骨……”少年边喝边抱怨。阿衡微笑着摇头:“不行。你不能吃辣的,头皮会发炎。”陈倦忍不住插嘴:“言希头皮怎么了?”刚刚一看到言希的新发型,已经彻底雷住他了。阿衡面无表情地看向陈倦,不咸不淡地开口:“用了劣质发胶,得了皮炎。”肉丝囧,闭嘴。怪不得剪得这样秃,但是,全世界人民作证,他可没在美发店使坏。“吃饱了吧,肉丝。”言希喝完汤抹抹嘴,大眼立刻瞪着陈倦,不耐烦地挥手,“快滚快滚!”“真伤同学情谊。”肉丝摸摸鼻子,耸肩。阿衡不动声色,笑得山明水净:“言希,你先去把头发洗一洗,该抹药了。”“哪儿还有头发?”言希哀怨地摸摸头,扎手的小平头。可终究还是乖乖起身,大眼睛带着敌意瞪向陈倦,弯腰在阿衡耳畔自以为小声地说话:“阿衡,把他赶走!”陈倦微微抽动了嘴唇。说得这样大声,到底是想让他听到,还是……想让他听到……“Mary,你有什么话,说吧。”待言希离开,阿衡立刻敛了笑意。陈倦“扑哧”一声,笑了:“阿衡,你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怎么,还没有消气?”阿衡正色:“Mary,我只是旁人,你不用这样。言希小孩子脾气,未必就把你放入心中。”“我知道。”陈倦挑挑眼角。“那你?”阿衡心平气和地望向他。“阿衡,如果我说,我很喜欢你和言希,一直想要成为你们的朋友。你还能再相信一次吗?”陈倦有些尴尬。阿衡诧异,回望着他不知怎样回答。忽然,细耳辨来,卫生间里伴着哗啦啦的水声,竟然传来那个少年嘶吼跑调的哼歌声。哎哎,真是一刻都不让人消停的。阿衡无奈,眸光偏向那远处望着,温柔了,低头,收回了目光,轻轻开口:“陈倦,你今年十五岁,比言希小两岁,是不是?”自从那天,那样大声地骂过陈倦后,无论普通话说得好坏,她似乎开始愿意主动说话了。陈倦愣了,点点头。“陈倦,言希年纪虽比你大上一些,但是,他的世界这样狭窄,除了思莞和达夷,并没有许多知心的朋友。这个,你清楚吗?”阿衡轻轻叩指,温和问道。陈倦又点头,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仔细聆听。“那么,陈倦,言希从不和不喜欢的人说话,不轻易同朋友以外的人吵架,不信任除了自己朋友之外的其他人。这个,你也知道吗?”阿衡抬眼,语气一径温和,眸色却变得复杂。言希,一直把陈倦当作真正的朋友。陈倦震惊,苦笑:“对不起。”“陈倦,我的年纪比你大上一些,总算多吃了些盐。虽然自幼在小地方长大,不懂得什么高深的东西,可也算知道,喜欢一个人,就算不能同那人厮守,就算做不到祝福,也总要光风霁月、干净磊落,不去做那些伤情之事。你年纪小,尚有时间去后悔,那么,他日,蹉跎了时光,又要到哪里,去挽回?”陈倦微微叹气:“阿衡,你说的,我现在都懂得。可是,当时,那么不甘心,就算平复心情,也需要时间呀……”阿衡不插嘴,静静地望着他。“言希眼中,一直有一种东西,很容易让人心生不舍。”陈倦叹了口气。“什么?”她思揣,却不打断他。“干净和纯真。我自负容貌不会屈于人下,只是,看到言希的那一双眼睛,会很不甘心,近似嫉妒的感觉。”陈倦描述着,眼睛中却涌现出一种复杂交错的感情。“那个人,就是我对言希抱有敌意的原因。我以为没有人可能配得上他,于我,只要谦卑地爱着、信仰着就可以了。可是,言希的存在,是和那个人同样强大而平等的存在。好似他们站在一起,一个完美到孤独,一个孤独到完美,才应该是契合和相配的真正模样。”“为什么,说这些?”陈倦笑了:“阿衡,看不出吗?我在寻求你的安慰呀。失恋的人很脆弱的,不是吗?”“你也要边跑边哭吗?”阿衡微微一笑,心中有些释然。她知道,这番言语,代表陈倦总算是放下了。“哈?”陈倦呆滞,“谁会这么没品?”“达夷。”阿衡抿唇,想起了之前达夷为眼前的少年神伤的样子。陈倦突地站起来,笑得夸张,反应激烈:“对!辛狒狒就是这么没品的男人,丢人死了,哈哈哈……”“你有必要,这么激动吗?”阿衡淡哂。她承认自己坏心,故意勾起陈倦心底的一些细微的片段,点到他的软肋。陈倦涨红了脸:“谁激动了?阿衡,我当你朋友才说的,那头狒狒根本没有一点绅士风度。面对我这么漂亮的人,竟然敢咬我,要不是思莞拦着我,老娘非咬死他不可!”“你可以自称‘老爹’。‘老娘’,就算了。”阿衡轻笑。更何况,达夷的嘴已经被你咬得一片狼藉。阿衡轻笑。有些缘分,看来早已注定,只是这人,尚未看清。

阿衡和言希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但是生活习性实在相差太大,除了吃饭,两人几乎碰不到一起。言希本来就是不分白天黑夜的猫字辈生物,再加上放了假,更是无法无天。心情好了,放个摇滚,震得邻居们纷纷来敲门;心情不好,关了门拉上窗帘,沉默地坐在房间一整天,完全是正弦曲线的代言人。而阿衡,则是晚上九点上床,早上六点起床,生物钟精确的乖宝宝。买菜、做饭、洗衣服、清理房间、看动画片,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当然,如果睡觉前听听收音机里知心姐姐、哥哥的殷殷教诲,生活基本完美得毫无缺憾。他爱吃排骨,爱吃各种稀奇古怪的酱汁勾芡出来的口感浓郁的食物;她习惯吃青菜,习惯于用清淡的盐味诠释最平凡精致的味道。他喝可乐,喝芬达,喝巧克力牛奶香槟伏特加,一切加工过的翻转过会呈现出美丽气泡的色泽温暖颓废的饮料;她只啜清水、清茶、清酒,不加雕琢清澈得能望到底的温和清润的流质。他喜爱不专心地做着一切事,听着摇滚画夕阳,边吃垃圾食品边研究电视中各种美丽的女人不同的哭法,判断到底哪一种不会让他心生厌恶;而她心思一向不够玲珑七窍,只知道如何坐得端正写出的毛笔字才更漂亮,只知道把双手放在膝盖上规规矩矩地看着动画片呵呵傻笑,轻易地忽视了周遭一切的变化。……总是在同一屋檐下交集,才会意识到自己的大集合中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于是,无论多么容易生起新奇,但这新奇却尚未足够打破彼此完美的个人空间。于是,继续温和地容忍着谁的存在,轻轻把谁融入自己的惯性。“阿衡……”言希睡眼惺忪,穿着猫和老鼠的长T睡衣晃到厨房。“醒了?”阿衡拿勺子撇了一点鸡汤试盐味,忙忙碌碌,并不回头。她知道他在,就成了。“牛奶在微波炉里,自己去拿,少喝一点,一会儿要吃饭了。”味道刚刚好。阿衡微笑着放下汤勺。“噢。”少年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声音中还带着刚睡醒的鼻音,“我刚把衣服放进洗衣机绞了,就是不知道洗衣粉的量够不够。”阿衡有种不好的预感,关了火,冲到洗衣间,掀开洗衣机盖,脸色青紫不定。“你放的洗衣粉……”言希随手指了指洗衣机旁的一桶粉状东西。“那是,漂白粉。”阿衡说话说得艰难。言希惊悚,望向洗衣机,一桶衣服已经面目全非。“阿衡,你为毛把漂白粉放在洗衣机旁?”言希拔了插销,捞起卷成一坨的颜色怪异的衣服,欲哭无泪。“嗷嗷嗷,我的这一季刚上市意大利名模穿过的Armani粉格格衬衣,我的CalvinKlein白裤子,我的Givenchy黑T,我的……”“你英语这么好,那么大的‘Bleach’在桶上,没有看到?”阿衡打断少年,语气温柔,带着缓慢细致的揶揄。“Bleach,毛?”言希眼睛水汪汪,可怜巴巴的。“漂白剂。”阿衡无语望苍天。“阿衡,那……怎么办?”言希满眼泪花花,装得特小白、特无助。“还能怎么办,扔了。”阿衡轻描淡写。这是对自诩大男人进不了厨房上不了洗衣房的人的惩罚。“我的Armani,我的CalvinKlein,我的Givenchy,我的Versace……”言希捂脸,只露个小平头,号了起来。阿衡不理他,走回厨房,少年跟在她身后,继续号。吃饭的时候,号我苦命的花衬衣;看电视的时候,号我可怜的白色休闲收腿裤;吃零食的时候,号我如花似玉的小黑T……傍晚,阿衡看《名侦探柯南》,案子的中间,黑暗的老旧图书馆中,缓缓上升的电梯夹层中出现一具尸体,极是阴森恐怖。身后,有人哀怨地来了一句:“我的人见人爱的红格格衬衣……”阿衡惊悚,扭头,又是言希。“知道了知道了,吵死了!”阿衡嘴角抽搐,朝着少年,吼了出来,“买新的,行了吧!”少年目的达到,欢天喜地。言老怕言希乱花钱,所以,每月生活费固定转到只有阿衡知道密码的户头上。一切财政支出,由她“一党专政”。言希虽千百个不愿意,可是银子里出政权,天高皇帝远,于是,只得悻悻作罢。天天磨着阿衡,缠到她头疼,想要的东西自然到手。可是,有钱也不是这么烧的,再买一次,几万块眨眼就没了。阿衡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想了老半天,摸黑跑到了垃圾箱前,把那一坨衣服捡了回来,又扔进洗衣机,洗了一遍,熨了三遍,仔细得连边边角角都没有放过。虽然依旧极像色彩斑斓的调色盘,但是崭新度却是有了极大的保障,于是,满意回房。第二天,阿衡一起床,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开始打电话。“喂?阿衡?”对方打着哈欠,才睡醒的样子。“达夷呀,昨天,言爷爷寄回了几件Armani限量版的衣服,结果,言希穿上,有点胖,想着,不如送给你。”阿衡微笑。言希前一天喝的牛奶太多,被尿憋醒了,看到阿衡在客厅打电话,迷糊着凑了过去。“阿衡,你在干什么?”阿衡把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嗯,你等会儿过来吧,衣服都准备好了。”八颗牙的标准微笑,灿若春花。言希打了个寒战。挂了电话,继续拨:“Mary吗,我跟你,说件事……”同样的步骤,同样的话。“你什么时候,把衣服全部捡回来了?”言希有些厌恶地看着一件件颜色怪异的衣服。“言希,一起演场戏,怎么样?”阿衡笑。“报酬。”言希伸出白白嫩嫩的手。“Armani,CalvinKlein,Givenchy,Versace,一样两件?”明净山水的眉眼,温和无比的面孔。“好!”言希觉得自己可乖宝宝了,答应得利落。不多时,门铃响了,辛达夷兴冲冲地飞进来。“嗷嗷,阿衡,还是咱兄弟亲,衣服在哪,甭跟咱客气哈,只要是言希的,多少我都能穿下。”嘿嘿,天上掉馅饼Armani是小事,但是吃言希的白食,占这小子的便宜,千百年不遇。言希在一旁假惺惺地吼着:“阿衡,你怎么能把这些衣服给大姨妈?限量版的呀,现在穿不上,等老子吃胖了再穿!”辛达夷看到沙发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Armani的标志,鲜活鲜活的,就是瞅着色儿,有点怪。“等你吃胖了老子再还你!”辛达夷嘚瑟,抱起衣服,“是这些吧,你还别说,限量版的跟平常的不一样,看这颜色,多Armani呀,嘿嘿。”言希转过身子,哀怨惆怅的样子,就是肩膀抖个不停。阿衡微笑,抬起腕表,时间差不多了。叮咚,门铃又响了。陈倦走了进来。四目相对,噼里啪啦。“你个狒狒(人妖)怎么来了,没被老娘(老子)咬(打)够?!”两少年互指,异口同声,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是阿衡让我来的好吧!”继续异口同声。阿衡微笑,递给言希纸巾,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擦擦。”笑得口水都喷出来了。这厢,两人齐刷刷地看向阿衡。阿衡远山眉弯得好看:“达夷,是我请Mary来的。想着,这么多,反正你穿不完,不如分给Mary一半。”“你不用想着了,老子(老娘)是不会和这个人妖(狒狒)分衣服的!”两个少年,一白一黑,一妖艳一粗犷,但是站在一起,端的风景明媚。阿衡笑,无辜至极:“那怎么办?”陈倦从国外回来,前些日子又能轻易换下言希的演唱,想必是个财大气粗的,张口豪气万千。“阿衡,咱们一场姐妹,这衣服是限量版的,我不让你吃亏,老娘出钱全包了!”随即,蔑视地看了辛达夷一眼。辛达夷也是从小捧凤凰长大的主儿,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又怎么肯轻易折了面子。“我靠!你丫个死人妖,暴发户,搁‘文革’,就是资本主义第二代,老子根正苗红,还怕你!阿衡,说,这衣服花了多少钱,老子掏了,全当孝敬言爷爷了!”等的就是这个。阿衡眸中笑意闪过,随即平静无波。“非得要这么多?”阿衡皱眉,为难地指着沙发上的衣服。“就要这么多!”二人对视,怒气冲冲,毫不退让。“哦。”阿衡摸摸鼻子,走进洗衣间,又捧出相同数量、叠放整齐、颜色奇怪的衣服,笑颜温润。“喏,还有一份,一人一份,不抢不抢。”她昨夜特意好心把衣服分成了两等份,以免引起不必要的争端。俩少年傻眼了。言希笑得从沙发上跌了下来。这件事,便是被辛、陈二人念叨了几千遍的温衡堕落的标志性事件。一提起来,便不胜唏嘘:“阿衡本来多好一孩子呀,自从跟着言希,就变坏了。言希红颜祸水呀祸水。”“抽死丫的,你才祸水!你们全家都祸水。”言希挑眉骂道,“我们阿衡一直是乖孩子呀乖孩子,哪里堕落了?嘁!一对狗男男!没我们阿衡,能成就你们的奸情吗?不识好歹!”辛达夷、陈倦囧,无话。总之,然后,再然后,言希幸福地穿上了新的Armani、CalvinKlein、Givenchy、Versace,一式两件。言希很懒散,闹着要画朝阳,可定了三个闹钟,摁坏一个,摔坏两个,依旧无法成全愿望。阿衡说:“我喊你起床吧。”言希说:“我要是不小心把你当成闹钟……”他欲言又止,忐忑而坏心眼。“无妨。”阿衡笑,绽着小小微凉的春花。我是这么健全聪慧的人类,怎么会与你的无法逃跑的闹钟相提并论?不一样的造物,懂吗?这话是说在心中的,不是讲给他听的。第二日,天蒙蒙亮,雾色像是绵软流长的絮,在无月无日的空中悠然等待自己的宿命。她看着睡得酣然的言希,粉嫩的面孔,眉眼柔软,像极天使,不忍心下手。可那天使梦呓,来了一句:“呀,阿衡,你怎么这么笨,太笨了太笨了……”无限循环,魔音贯耳。这就是魔鬼与天使的距离,当年路西法堕天,当真不用原谅。她走到他的床边,把在冷藏室冰了一夜的毛巾,搭在了这少年的脸上。一,二,三。“啊啊啊啊啊!”“醒了吧?”她笑,看着言希惊坐起。言希大眼睛呆滞了半分钟后才反应过来,纤长的双手猛捶枕头,生不如死:“养女不孝哇哇哇!”随即,咳咳两声,悲恸欲绝地倒在枕头上,大眼睛迅速合上,妄图继续勾搭周公。阿衡吭吭哧哧搬起一盆水,晃悠在那刺头脑门上:“我不介意二十四孝彩衣娱亲。”言希垂死梦中惊坐起。她拉着他,让他陪她一起买菜,赶早市。“我为什么要去?本少早起的神圣使命是画圣洁美丽的朝阳,而不是臭气熏天的菜市场。”他这样正经地对着她说。“去吧去吧,就这一次。”她带着小小的讨好,手背在身后,微微红了脸,不习惯向人撒娇。事实上,哪里有人让她去撒娇。“呀,好吧好吧,多烦人闹心的孩子呀。”可这少年,却随即骄傲地昂起了小平头,身为哥哥的自尊心被充盈到了顶点。这样的早市,青菜还带着露珠,整整齐齐地码在桌上,新鲜而精神抖擞。可是太阳尚未升起,微蒙蒙的雾色,看不清是否有隐秘的虫眼。阿衡拿起来,里里外外地翻看了几遍,卖菜的老爷爷都皱了眉:“这姑娘忒小心了,我老王头在东市卖了这么多年的菜,哪个不夸一声菜好价廉?”阿衡笑:“爷爷莫怪,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买菜,总要看一看的。”言希嘟嘴,感慨万分:“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大气呢?奇怪,本少的家教,明明很到位的呀。”阿衡抽搐着嘴角,装作没听到。所谓家教,莫非就是整天拉着她打游戏,在她诚恳地跟他学京话时,一本正经地教她怎样骂人说脏话吗?阿衡挑好菜,转身望向远处,却不经意看到蹲着的一个人,身旁搁着一个小笼子,笼子里是毛茸茸的一团东西。她拉拉言希的衣角,凑了过去,蹲了下来。“姐姐,你要买小灰吗?”蹲在那里的还是一个孩子,八九岁的模样,胖乎乎的,穿着白背心小短裤。“小灰,是它吗?”阿衡笑,指着笼子里灰色的小狗。这样的色泽,看起来脏脏的。那小狗像是听懂了两人的交谈,微微抬起了小脑袋。长相着实普通,左眼圈一撮黑毛,有些傻气。只是,那双眼睛带着怯意和小心翼翼,隐约地惹人怜惜。“我妈妈不让我养,她让我把小灰扔掉。可是,它还很小,没人喂会饿死的。”小孩子看着阿衡,清脆的语调有些伤心,“姐姐,我已经在这里好多天了,可没有人愿意要小灰。”阿衡望着小狗,伸出手探到笼口,那小狗轻轻舔了舔她的食指,呜咽的声音。她无法不理会,下了决心,打开笼子抱出了小狗,转身笑着举向言希:“言希,卤肉饭需要一个小伙伴,是不是?”抬头,却看到言希的面庞变得僵硬。“阿衡,我对狗毛过敏。”他僵硬着开口,大眼睛看着她,完全的无措。阿衡“哦”了一声,默默又轻轻地放回了小狗。“姐姐,小灰很乖的,吃得很少,从不乱撒尿。你把它放到门口,用一个小纸盒养着都行……”小孩子涨红了脸,认真地开口,带着恳求。她抱歉地看着小孩子,却不忍心再看小狗一眼。因为,它的目光,必定熟悉到连自己望向镜子都不必。这样熟悉,却不愿再看到……阿衡胡思乱想着,微凉柔软的掌却落在她的发间。那个少年浅浅笑着,轻轻拍拍她的头,叹气:“阿衡,你不能让它靠近我的房间,不能让它不小心睡在我的牛奶箱中,不能让它和卤肉饭掐架,不能让它抢我的排骨,不能让它随地大小便。这样,可以吗?”这样,可以吗?这样不必对着他如此妥协的语气,可以吗?这样被人怜惜着宠爱着认真对待着,可以吗?阿衡一直点着头,却不抬头。她抱着小狗,把它轻轻圈在自己的胸口,站起身时,第一缕阳光,正冲破云层。“言希,快看。”她轻轻拉着他的衬衣袖口,指间,是微薄凉爽的风。那少年抬起头,虔诚贪婪地望着天际。目光中是热烈和纯净,伴着初升的日光,像是要迸发出灵魂一般的明媚,是在朝朝暮暮的相处中,必须重新看待审视的模样,美得无法无天。“那天早上我还没有变成吸血鬼,我最后一次看了日出。我完全记得它的细节,但是我已忘记之前的每个日出。我最后一次欣赏这壮观的景色,就好像我是第一次看一样。然后我就对阳光永别了,变成了我现在的这个样子。”言希喃喃开口,转身,笑得苦涩而淡然,全然是他拽着阿衡拉着窗帘看了一下午的电影《夜访吸血鬼》(InterviewwiththeVampire)中,吸血鬼Louis的表情和语气。阿衡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言希背对朝阳,被灿然的金光镀了一层圣洁,一转眼,却换了另一副模样,弯了流转的眉,笑容恣意放肆:“本少走吸血鬼的路,让吸血鬼无路可走……”言希伸直双臂,却是模仿着僵尸的样子,蹦到阿衡的面前。中西合璧的吸血鬼?什么乱七八糟的!“啊,神经病晚期不是一天两天三四天了……”阿衡头疼,咯吱着牙,脑子一热,把手中的小狗无意识地当作了抱枕,扔向少年。少年泪奔,到底是家教中的哪一环出了问题,养女不孝呀不孝……小狗泪奔,上帝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对不会在此女面前装可怜、博取同情。换主人,我要换主人……那一日,阳光正好。

当言希晃着黑眼圈,摇摇欲坠地晃到客厅时,阿衡摇头,觉得这人无可救药。“画完了?”大抵又是一夜没睡,钻在了画里。那一日看了初升的太阳,回到家,他就把自己圈在了房里,没了日夜。言希点点头,复又,摇摇头。“什么意思?”脚下有些痒,阿衡低头,小灰正偎在她的拖鞋上睡觉。笑,这样小的小狗,却贪睡得像是老态龙钟。“总觉得少些什么。”言希若有所思。“残缺也是美。”阿衡的声音软软糯糯的,“断臂维纳斯,不就是经典?”言希啼笑皆非:“《向日葵》人人看不懂,还说经典呢。可本少是凡·高吗?”有那么强大的力量,随手一画就是不朽吗?阿衡抱起小灰轻轻放回为它准备的小窝——铺着几层棉絮的纸箱子,笑着开口:“凡·高活着的时候,有谁知道,他就是以后的凡·高?”言希从冰箱中取出纯净水咕咚咕咚灌下,嗓音退去了刚睡醒的鼻音:“然后,你是说,我变成糟老头的时候,也还只是寂寂无名。极有可能在风雪交加的晚上因为没有面包吃而开枪自杀?”阿衡笑:“而且,死了,也不一定就能成为一画千金的言希。”“所以,为什么还要画下去呢?”他思索着。“所以,你决定不画了吗?”阿衡抿唇,明净温柔地回眸。“没有啊。”言希摸摸鼻子,无比尴尬。阿衡了然,笑:“所以,去刷牙吧,该吃午饭了。”哪有这么多的所以。最从容的结局,从来不是假设,而是生活。有手枪却没有面包吗?没有禁枪令吗?还是那时你年迈,我们的共和国已经富裕奇怪到手枪比面包廉价,把随意持枪自杀当成了早间新闻?所以的所以,担心那么久,再伟大,再悲情,也不过是构想。她整理言爷爷的房间时,发现了许多的老旧照片。年头长的,早已泛黄,一张张,都是眼睛大大笑容恍若金灿灿的向日葵的小娃娃、小少年。满月的,百天的,一岁的,两岁的……直至十五周岁的。每一张背后都是苍劲有力的钢笔字:吾孙言希,摄于××周岁。那样好看的孩子,笑得这世间所有的落郁不满似乎都退却了脚步。恍然的一瞬间,如水般流缓的岁月伴着温暖的日光,惊艳了满眼。还是小时候笑得好看一些。阿衡皱眉,这话语在心中是不假思索地呈现。奇怪,同一个人,相片为什么和现实有着如此极端的差别?她看到的言希,笑的时候永远是扬起半边唇角,冷漠平淡的样子。即使是恶作剧时,也只是添了狡黠的双眼。可是,嘴角永远不会消退的,是那一抹意味不明的讥讽,与今日相片中所见的一派毫无保留的粲然,俨然天差地别。难道只是年龄的差距造成的吗?可是,容颜并无太大的变化呀……她的手指有些停顿。之后,再往下翻看,却只望到突兀的空缺,塑料薄膜的苍白。他的十五岁到今年呢?整整两年,为什么会是一片空白?那一抹笑,左的、右的、端平的、快乐的、还未尖锐的,为什么凭空消失了……阿衡思索着什么,无意识地合上相册,却不小心摔到了地上。拾起时,触到相册的硬质脊背,有粗糙的磨砺。她定睛,食指轻轻触过,是划出深痕的四个字母。D-E-A-DDead。已逝。阿衡转身,那个少年正倚在门畔,笑看着她,目光灼灼。“阿衡,饭煮好了吗?”他问她,左脚轻轻地,压在右脚之上。随意的举动,看起来却有些奇怪。阿衡微微眯眼,端凝这少年许久,波澜不惊的姿态,温和开口:“就好。”随手,将深深刻了那样触目惊心字迹的相册,放回了书架。午饭后,阿衡接到家中的电话,爷爷让她回家一趟。言希依旧在丰赡他的《朝阳》,沉默安静的姿态。阿衡不便打扰,悄声离去。可蹑步下了楼,少年的房门却一瞬间关闭,锁上了,同她行走时一般的悄无声息。明明,没有风。回到家时,思尔正说着笑话,逗得母亲、爷爷大笑不止。阿衡也笑,站在玄关轻轻向开门的张嫂嘘了指。这样的温馨,打断了,实在遗憾。“妈,你猜怎么样?”思尔讲得绘声绘色。温母好奇:“怎么样?”“我们老师说:‘哎,温思尔,怎么这么长时间没见你哥了?回头你一定让你爸妈劝劝你哥,这么好的学生早恋不好,不要老是和四班的那个姑娘在一起,叫什么希来着……’”揶揄俏皮的语调。哄堂大笑。“爷爷、妈,我回来了。”阿衡微笑着走了出来,打断了思尔的话。“哦,阿衡回来了。”温母起身,嘴角的笑意还是满的。“在言家还习惯吗?刚刚正说着你哥和言希上初中的事儿呢,小希长得好看,惹了不少祸。”阿衡点头,嘴角的笑意泛泛而毫无意义。所谓祸事,究竟是因为长得比旁人好看一些,还是因为牵累了思莞?“阿衡,明天你林阿姨做东,请我们一家去吃晚饭。你妈妈给你买了一件正式点的衣服,说让你回来试试,看合不合身。”温老笑着发了话,指了指桌上的精致礼盒装着的衣服。“林阿姨?”阿衡重复,脑中却毫无概念。这是谁?思尔挽住阿衡的手臂,亲亲热热地解释:“就是爷爷的老战友陆爷爷的儿媳,在维也纳留学的陆流的妈妈,最疼我们这些小孩子,很温柔很温柔的阿姨。”很温柔很温柔……那是多温柔?很少见思尔这样称赞一个人的。“比妈妈还温柔吗?”温母佯装生气,望向思尔。有人扑哧笑出声。阿衡抬头,思莞正下楼,随意宽松的运动装,清爽干净的样子。“妈,你还吃林阿姨的醋呢?说实话啊……”思莞故意皱起眉。“怎么样?”温母伸手,笑着拉住眼前这优秀美好的少年,依旧是母亲牵着小孩子的姿态。“林阿姨要比你温柔很多呀!”思莞朝着思尔挤眉,两兄妹相视而笑。“这怎么办?若梅比我温柔,她儿子又比我儿子好看,唉,伤心呀……”温母笑,点点思莞的额头。这厢,思尔毫不迟疑地放下阿衡的手臂,挽住温母,娇憨笑开:“林阿姨还没有女儿呢,您不是有我吗?”阿衡看着自己被放下的手臂,有些好笑。笨蛋,又在期待些什么……“爷爷,妈,我要去趟超市买牛奶,明天,几点,去哪里吃饭呢?”阿衡抱起衣服,看向腕表,温柔白皙的面孔,姿态平静而谦和。“啊,阿衡,我陪你一起去吧。”思莞望向阿衡。阿衡点头,微笑说好。一路上,一前一后,并无许多话。做兄妹多久了呢?依旧这么生疏。“言希,这些天,在画画,一幅据说命名为《朝阳》的名作。每天半夜三点睡觉,睡前两袋巧克力牛奶,十一点起床,醒后一杯热牛奶,经常听一首LongLongWayToGo的歌。一日三餐,无肉不欢,头发长得很快,就要遮住眼睛。”她平平叙来,不高不低的音调。“我没有,问这些。”思莞扭头,有些尴尬。“呵呵,抱歉,忽然想起而已。”阿衡微笑,从超市的玻璃旋转门走过。她皱眉,看了货架许久,发现,言希爱喝的那个牌子,卖完了。“草莓牛奶,可以吗?”思莞拿起相同牌子的粉色包装的牛奶,递给阿衡。“我不知道。”阿衡老实开口,她想起言希唾沫乱飞吹捧巧克力奶的模样。“换另一家吧。”思莞笑,想必也想起相同的场景。周日,人很多,思莞拉着阿衡出去的时候,袖口的扣子不小心被挤掉了。“等一等。”阿衡拾起纽扣,转身,走进人潮。思莞坐在超市门外的长凳上等着,这女孩再出来时,手中拿着刚买的针线盒。“拿过来。”她伸出手。“什么?”思莞莫名其妙。她指指他的外套。思莞看着四处流走的人群,脸皮有些薄,犹犹豫豫地,半晌才脱下。阿衡低头,眯起眼,穿针引线,动作熟稔,双手素白,稳稳地。半掩的夕阳,暖洋洋地照在她的发上,干净温暖的气息。他望着她,许久了,却无法再望向这画面。他想起了陈倦说的话:“思莞,你会后悔的。她是女子。”那是在陈倦知道他极力促成阿衡入住言家,挽留言希的时候。彼时,这话,是遭了他的嘲笑和轻待的。现在望去,心却一下一下地被什么击中。她是女子,所以,他一直无法填满觉得困难绝望的沟壑,会一瞬间,被她轻而易举地填平。只因为,她是女子。而他,却是个男子。所以,他永远无法更深一步地去填补那个人的缺憾;而她,只要凭着身为女子的本能,就已能完整那人的生命,让他狼狈遥远到无法复制。之后,他再也没有穿过那件外套,无论那袖口的针脚是怎样的严密和温暖。阿衡见到传说中的林阿姨时,想起许多美好的词,最终,却被空气中缓缓流动的梅香淹没。那女子穿着白色的旗袍,若隐若现的渲染的淡色的梅花,白皙的颈上和耳畔是价值不菲的钻石首饰。思莞、思尔很喜欢她。那女子对着他们微笑,看起来好像满眼都是熙熙攘攘的星光。“这算什么?你是没见陆流,要是那小子一笑,星星更多!”达夷撇嘴,却并不和思莞、思尔凑到一起,他并不甚喜欢这女子的模样。言希更加奇怪,站在那里,只是冷冷看着,表情厌恶到她无法形容。“小希,阿姨不轻易回国,看到了不拥抱一下吗?”那女子笑颜若梅,大方地张开怀抱。言希静静地看着她,后退了一步。白色的帆布鞋,左脚轻轻搭在右脚上,脚心和脚背依偎着,眼睛中,浅淡地泛着湖面一样的微光。又是这样的姿势。四周一片寂静,大家都有些尴尬。“怎么了?”林若梅有些茫然地看着言希。思莞笑:“林阿姨,您不知道,言希这两年养了个怪毛病,不爱和人接触。连我和达夷离他近一些,都要闹脾气的。”“尤其是女人。”言希随后,又淡淡地接了一句。思莞的脸色有些僵硬。林若梅却淡哂,眉眼和蔼,温雅开口:“这样可不好。不接触女孩子,我们小希以后怎么娶媳妇?你小时候不是跟阿姨说,要娶比你长得还好看的女孩子吗?”“是了是了,小希小时候常常这么说的。”温母也笑,把话题慢慢引到别处。“这是阿衡?”林若梅指着阿衡,笑说,“蕴宜,像极了你年轻时候,我一眼就认出,长得秀气得很。”“阿姨好。”阿衡有些拘谨,但总算不致礼数不周全。林若梅拍拍阿衡的手,对着温老开口:“温伯伯您是好福气呀,孙子孙女齐全,一个比一个优秀。”“哈哈,三个也不抵你们家那一个。若梅,你是有子万事足。”温老心中虽高兴,但是话说得圆滑。林若梅是个极善调节气氛的人,餐桌上气氛十分融洽。言希却一直低着头,不停地吃着离自己最近的菜。阿衡奇怪,言希什么时候喜欢吃蟹黄的?往常总说腥,连沾都不沾一口的。她夹了排骨,放入言希碟中。言希微抬头,看到熟悉温暖的排骨。水晶餐桌下,左脚轻轻从右脚脚背移开,若无其事地咬起排骨,再也不碰眼前最近的蟹黄一下。阿衡抿唇,叹气,无奈中微微弱弱漫开的温和。“阿衡,你很喜欢吃排骨,是不是?”林若梅微笑,看向阿衡。阿衡有些窘迫,望着那女子,脸上腼腆的笑意却一瞬间消失殆尽。明明是温柔,却隐藏了丝丝缭绕的冰意,让人不寒而栗。阿衡皱眉,思索着怎么回答,贵宾房外,却响起了礼貌的敲门声。走进一个男子,二三十岁的模样,沉稳干练,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斯斯文文的秘书模样。“林董。”他走到林若梅面前,附耳过去小声说着什么。这厢,清脆尖锐的响声,白瓷勺碎了一地。言希的瞳孔急遽皱缩,那眸子,望向那男子,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林若梅投过目光,嘴角是若隐若现的笑。而那男子看到言希,变得很是恐慌,可眨眼间又面无表情。一旁的侍应收拾了残瓷,给言希换了一副新的碗筷。少年又微微低了头,拿起筷子继续吃东西。阿衡凝视着,却发现,他拿着筷子的右手,指骨一节节的苍白突出。她低下头,那双白色的帆布鞋又重新交叠,紧密得无法分开的姿态。那个男子离去,林若梅坐在主位上,继续温柔地笑着,继续杯影交错,继续流光溢彩的宴席。“阿衡,蟹黄吃完了。”言希指着眼前空空的菜肴,笑了,干净得能溢出清酒的眼睛。阿衡静静等着他的下文。“我困了,想睡觉。”他打了个哈欠,眸中是乍泄的晶莹。“我想回家。”大家已经习惯了言希情绪的起伏,温母嘱咐了几句,便向林若梅做了托词,让言希回家。阿衡静静地看着他离去,那伶仃着蝴蝶骨的身姿,穿着他们一起逛了好久买的紫红色Armani外套。她隐约记得,自己当时更喜欢他穿着的那件黑色的模样,白皙修长的手,大大的眼睛,高贵无敌。不似这件,眉眼明媚,朝阳暮雪,灿若琉璃,千万般的好看,却淡化了他的灵魂。她固执着自己选择的适当性,却选择了他的选择。阿衡一点也不喜欢排骨,又油又腻,可是,排骨却是她最拿手的家常菜。家常家常,好像,有了言希才有了她的家常。她一点也不喜欢这样一桌菜能吃掉几万块的所谓家宴,因为,她的家,不仅仅值这个价钱。她开了天价,却是空头支票,只好拿着时光去挥霍,可是,却没有人陪着她一起挥霍。她胡思乱想着,餐桌上却一片安静,他们转了目光,望向那据说镶了金玉的门。她转身,静静地把手放在膝盖上,眉眼细碎流转的是炫然的烟火。那个少年跑了回来,大口地呼吸着,黑发被汗水打湿,紫衣下修长如玉的手抵着门框,指节是弯弯的弧,释放了所有的重负。可是,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只看向她,努力平复着呼吸:“阿衡,你吃饱了吗?”阿衡微笑,吸吸鼻子,点头。“阿衡,你想和我一起回家吗?”阿衡笑,山水晕开:“啊,我知道了,是不是你一个人回家,会害怕?”言希笑,伸出手,刚刚跑得太快,呼吸依旧有些不稳,带着无奈和纵容开口:“是是是,我一个人,会害怕,行了吧?”汗水顺着这少年的指尖轻轻滑落,晕湿那据说价值不菲的法国地毯。“就知道,太烦人太烦人了!”她却歪头傻笑着、雀跃着,牵住他的手。是谁,心中暗暗抱怨着谁的孩子气、任性、不知礼节,却又对着那个谁,把自己的孩子气全然奉送毫无保留?旁的人,有谁见过这样的言希?有谁见过这样的温衡?你看你看,他们是如此的不合群,如果自生自灭,会不会好得多?如果,放了他们,会不会……好得多……

“阿衡……是吗?”对面的少女带了醉态,“如果诚心奉劝一句,不知道你会不会放在心上?”“什么?”阿衡怔忡,四周一片喧闹嘈杂,被思莞和言希的老同学灌了几杯酒,意识有些迟钝。今日,是思莞和言希初中同学聚会,见她在家中无聊,言希便把她也拉了过来。本来以为会尴尬,但出人预料的,是一群率真可爱的人,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并无许多疏离。旁边的旁边,言希和思莞低声耳语,两人不知说起什么,笑得正开心。坐在她身旁的,是言希的昔日同桌,一个美丽干净的女孩,和言希开起玩笑,也是关系铁铮铮的。“离言希远一点。”那女孩望着她,一声叹息。“嗯?”阿衡喝过酒,带着微醺的鼻音。“我是说……”那女孩附在她的耳边。“和我们阿衡说什么呢,林弯弯?”言希微微扬起酒杯,打断了她。“说说你初中那些光辉事迹呗,每次干完坏事都把罪证扔到别人桌子上,然后装小白、装无辜,害大家不知道被班头批过多少次!”林弯弯口齿伶俐。“这么陈年烂谷子的事你还记得!”言希笑,“哎哎,我说林弯弯,你别是暗恋我吧!这么注意老子。”“放屁!”林弯弯笑骂。旁人笑:“咱们哥们儿,从初中时就特爱看这俩活宝掐,每次都能把人逗得没命。”“不过那会儿还真有这事儿,言希你丫个不厚道的,当时被连累最多的是哪个倒霉蛋来着?”某一人遥想。“丫的全废话,除了思莞还能有谁?”某一人怒。言希踹两人:“滚滚,某某和某某你们别以为老子这么专一只欺负温思莞,还记得当年校花的那封情书不,那是写给老子的……”“靠!咱们兄弟还因为情书的归属问题打了一整个学期,原来是写给你丫的!兄弟们,上,灭了这祸水,为民除害!”一群男孩子打起来,乱作一团,乌烟瘴气的模样,无法无天。“阿衡,你权当看笑话。”思莞走到阿衡身旁,递给她一瓶果汁。“温思莞……思莞,我敬你一杯酒。”林弯弯站起身,步履有些不稳,双颊是酒醉后不自然的红。“林弯弯,你醉了。”思莞微笑,露出清爽的酒窝。“老同学让你喝,你是喝还是不喝?!”林弯弯举起啤酒,递给少年,瞪大眼睛,嗔怒娇俏的模样。“十一点了。”思莞望了腕表,缓了语气,“弯弯,你醉酒回家,伯母一个人会担心。”“那你呢?温思莞,你呢?”林弯弯笑,喃喃的声音。思莞淡淡皱眉,不作声。阿衡望天,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一阵风过,吹乱了她的黑发,她伸手想要撩向耳后,指间却是一阵温软的淡凉。回头,是言希的笑颜,他拉着她的手走向另一侧,微微低头,小声开口:“小孩子,做电灯泡会惹人厌的。”阿衡默,点头。转眼,那人却笑颜明媚,把她拉到一众老同学面前,得意骄傲的表情:“看,看,这是我家阿衡,长得可漂亮了做饭可好吃了说话可可爱了人也可有趣了,怎么样怎么样?”众人哄笑:“言希呀言希,也可别噎死了,说这么一串话。”言希龇牙:“一群没文化的,懂得啥叫口齿伶俐不?”“哎,阿衡不是说是思莞的妹妹吗,怎么成你家的了?”“屁!这明明是我家闺女!”言之凿凿,振振有词。阿衡赧然,吼起来:“呀!言希,吵死了!”言希闭嘴,转身,歉然的表情:“我们阿衡只是害羞了,平时还是很温柔的好孩子的。你们可别误会……那谁,别偷笑……丫的,对对,就说你呢,大胖,你丫别抖了,一身肥油都抖出来了。”众人汗,齐声:“我们阿衡……辛苦你了!”阿衡软软糯糯地回了过去:“为人民服务。”众人笑喷,这孩子也是个活宝。被叫作大胖的男孩子笑得尤其厉害:“言希,自从你那年休学,我就没笑得这么开心过了。”气氛,蓦地,变得有些冷场。休学?谁?言希吗?阿衡迷惑,望向众人,大家似乎想起了什么,表情变得有些微妙。言希却笑眯眯的:“你们还记不记得咱们隔壁班班花,当时迷老子迷得不得了,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众人讪讪附和:“是呀是呀,好久不见了,不知道怎么样了,言少您一向魅力无穷的。”“客气客气。”言希寒暄着,带着阿衡,在酒酣耳热之际,微笑着从容离去。走至酒店门前,思莞和林弯弯正在争执着什么。“思莞,再这样下去,你会被言希拖累,你的人生会被他完全摧毁!”那女孩言辞激烈、掷地有声。“林弯弯,你不了解阿希,不要乱说话。”思莞的目光有些冷然。“他那种样子,就像是一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到时候会伤害到你的。”林弯弯有些颓然,字字带着压抑。言希站在不远处,目光浅淡,不可捉摸。阿衡抿抿唇,干干净净的嗓音:“回家吧。”“你不想听下去吗?”言希的声音,带着浮云飘过的不真实。“听墙脚,不是君子该做的事,对不对?”阿衡笑。“阿衡,我休过学,初三那年。”言希把手塞进口袋,淡淡瞥过不远处依旧专注争执的两人,淡淡开口。阿衡点头。“因为……生了一场病,在家休养了很久,林弯弯无意间,看到过我生病的样子。”少年带着微凉的嗓音,微凉的语调。“这样啊。”阿衡低头,路灯下,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然后,医生说,这个病,会再犯的。”“然后呢?”阿衡微微抬眼。“然后,没了。”言希嘘了一口气,指尖轻轻垂下。“哦。”她点点头,想起言老临行时对言希的不放心,琢磨着什么,皱了眉,复又松开。“阿衡,我知道,林弯弯今天,想对你说什么。”路灯下,稀稀疏疏的行人,他凝视着远方,想起了什么。“什么?”阿衡笑。其实,她不怎么想知道的。“言希是一颗裹着毒药的糖果,有多香甜,就有多恶毒。”言希的嗓音异常冷静。“你怎么知道?”阿衡吸吸鼻子。“她对我说过,刚刚,吃饭之前。”言希手轻轻握成拳,放在唇边,微微笑开。阿衡轻轻揉了揉心口,不知是不是那里有些不舒服,清脆的撕破纸的声音,她觉得自己隐约听到。“为什么告诉我?”言希转身,顿住了脚步,依旧是大大清澈的眼睛,望入深处的暖暖的灯光。“你的脏话是我教的。”阿衡窘迫,前些日子,陈倦把那日她说脏话的情景绘声绘色地描述给了言希。“所以,关于我的坏话,只有我才能告诉你。”笑。这又是多骄傲的事,还值得如此郑重其事。阿衡摇头,带着服气。七月份,天已经十分炎热,小虫子晃来晃去,伴着蛐蛐儿的鸣叫,倒也热闹。本来说打车回家,但是俩人掏了口袋,加在一起,还不到十块钱。两人出门,如果不是特定目的,都没有带钱的习惯。怎么办?言希抓着皱巴巴的几块钱,看着前面亮着灯的干净面摊,笑:“走,吃面去。”阿衡疑惑:“够吗?”言希伸出一根指头:“一碗够了。”阿衡点头,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你吃着我看着是吧?”言希黑线:“我在你心中就这觉悟?老子好歹是个男人好吧,嘁!”阿衡笑:“哦?那我吃你看着。”少年没了底气:“我们一起吃。”阿衡抿唇微笑嫌弃:“不要,你这么爱喷口水……”言希怒:“我什么时候爱喷口水了!”阿衡退后,表情凝重:“现在,以你为圆心,水分子正在扩散……”少年恼羞成怒:“我丫就不该教你说普通话,个死孩子,说话可真是顺溜了!”阿衡不买账,摊手:“我自学成才的,跟您无关。除了妈字奶字开头的,您还教什么了……”言希甩手,愤愤:“吃面吃面,老子饿死了!”练摊煮面的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看起来十四五岁的模样。“这姑娘是童工吧?”言希对着阿衡耳语。“呸!怎么说话呢,你才童工,你们全家都童工!”小姑娘鄙视。言希撇嘴:“你到十八了吗?身份证户口本营业证卫生许可证都拿出来!”“我凭什么给你看呀,你谁呀你!”“我凭什么给你说我谁呀,你谁呀你!”“大半夜哪来的神经病,你丫是不是踢摊的!!”小姑娘抓狂了。阿衡上前,笑:“小妹妹,一碗面,不放虾米,多煮些酥肉。”随即斜睨言希。多大点儿的小姑娘呀,丫的还能跟人吵得风生水起,完全的心智不健全。言希却眨巴着大眼睛,无辜地吹口哨望天。这厢,小姑娘狠狠瞪了言希一眼,转身,开始煮面。不一会儿,晶莹剔透的面,齐全的配料,一旁咕嘟着的骨头汤,麻利地入了锅。“好香。”又过了会儿,阿衡嗅到四周弥漫的面香,漫开笑意。“不是我吹,咱做的面可是我们这条街最好吃的。”小姑娘得意扬扬,端着面,放到阿衡面前。“这么厉害呀,今天要好好尝尝了。”阿衡含笑,顺手把汤勺和筷子递给言希。小姑娘极有眼色,又端过一副碗筷,临走时,不忘用鼻子朝言希哼了一声。“招人烦了吧?”阿衡讥笑。言希用筷子卷面,铺到勺中,一根根,莹润的色泽。他把勺子伸给阿衡,漫不经心开口:“这个小丫头,和林弯弯小时候贼像,一样的凶巴巴。”阿衡愣了愣,半晌,才接过勺子,无意识地放入口中,筋道香浓的面,鲜美可口。他也低了头,呼哧呼哧吃面,微弱灯光下的侧脸,投过淡淡的影,面容有些不清晰。阿衡蓦地,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哦,是了,她在巷口的早餐摊前,第一次见到他,也是这样的侧脸。只不过,那时,这少年头发还长,几乎没了颈,眼下,只在耳畔,短而削薄。“哎,又吃头发上了。”阿衡叹气,掏出手帕,擦过言希额角碎发上的汤汁。“头发多真是麻烦。”言希抬起光洁的额,扬起笑,从碗中夹过一块酥肉,放到阿衡唇边,“吃。”阿衡笑,谨慎地用另一双筷子接过肉,才敢放进口中。“嘁,本少的筷子有毒吗?”“……有口水。”“……”这几日,言希在阿衡身后,欲言又止,晃来晃去,像个尾巴。“你有事?”阿衡尽量心平气和。“衡衡呀……”笑容灿烂。“好好说话!”阿衡掉了一地鸡皮疙瘩。“呃……阿衡,你应该知道后天是什么日子吧?”正经了一分钟。“什么什么日子,当然是返校领成绩单的日子!”阿衡振振有词。“毛?我怎么不知道后天领成绩单?”言希惊悚了。阿衡吸吸鼻子:“我记得你当时正撕书叠飞机。”“这个世界对我是如此的残忍,竟然在大喜的日子让老子知道这样的噩耗……”言希飙泪。“什么大喜的日子?你订婚还是结婚?”阿衡凑了过来,炯炯有神。“屁!老子生日!”言希揉头发,怒指,“身为本少的女儿,你丫竟然不知道本少的生日,太让本少痛心疾首了!”“哦,那你到客厅痛着吧,别堵在厨房,热死了。”阿衡笑得云淡风轻。“衡衡啊!我的天杀的女儿温氏衡衡呀!”“滚!”领成绩单,哦,据说还是某人生日的那天,班里的同学围了一群,嘀嘀咕咕:“哎哎,你们说,今儿言大美人儿这么哀怨,是因为没考好还是失恋了?哥们儿,快过来下注!快快!”“我押一个馒头,失恋!”“老子押一包子,没考好!”“一糖堆儿,失恋!”“俩奥利奥,没考好。”“那咱仨鬼脸嘟嘟吧,肯定是失恋。你们没看见言希和肉丝之间的暗流汹涌若隐若现吗?”肉丝穿着高跟鞋,冷笑而过:“老娘四个透心凉老冰棍儿,坐庄,通吃!”“一帮缺心眼儿、没眼力见儿的,不知道今儿言妖精生日,有人没送礼物吗……”某肉丝恨铁不成钢,说“有人”的时候,凤眼微微瞟向阿衡。“哦。”众人作鸟兽散,别人的家务事,又不是艳史野史,还搅和个屁!“阿衡,你真没准备?”言希头顶一片黑云。“哦,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忘了。”阿衡软软回答。辛达夷一旁窃笑。“笑毛!”言希怒。辛达夷不忿:“嘁!你丫这么有出息,怎么不朝着阿衡吼?亏老子还送你丫游戏机呢,攒了两个月的零花钱说没就没了!”言希凉凉接嘴:“你丫注意汉语的正确使用哈,明明是你把老子的游戏机给玩坏了,这个是‘赔’,不是‘送’,知道吗?”“小气劲儿。”辛达夷蓦地想起什么,开口,“陆流她娘今天在香格里拉摆了一桌,说给你过生日,让你早点去。”登时,言希拉了脸:“不去,阿衡做了中午饭。”阿衡悠悠哒哒开口:“家里米没了,今天没做……”思莞也刚领了成绩单,走了过来,笑:“走吧,言希,林阿姨精心准备好几天了。”阿衡淡淡看了言希一眼,跟着思莞一起向前走。言希默,不情愿地挪了步子。到了香格里拉,排场丝毫不输上次的酒宴,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林若梅依旧一身白色旗袍,艳红挑着银丝的梅花,白润的海珍珠耳钉,温婉而高贵。“寿星来了。”她笑着起身,迎向言希。阿衡刚抬起左脚,言希却挡在她的身前,浅浅笑道:“林阿姨,今天麻烦你了。”思莞、辛达夷都有些诧异。林若梅望向言希,余光恰好从阿衡身上瞄过:“今天你过生日,言伯父去了美国,阿姨怕你们两个小孩子在家里做不好饭,所以让这儿的主厨做了些你爱吃的。”两个?言希扫了思莞一眼,思莞比了口型:我妈说的。辛达夷看了四周,皮笑肉不笑:“哟,林阿姨,您吃饭还带着保镖呢。”林若梅淡哂,挥挥手,领头的秘书带着一群黑衣墨镜的健硕男子走了出去。上次见过的那个模样斯文的秘书似乎姓陈,离开时深深看了言希一眼。阿衡下意识垂眸,言希的左右脚,又是那样交叠相依的姿势。众人入座,服务员布菜的空当,林若梅笑着对思莞开口:“瞅瞅,瞅瞅,阿衡真是个美人坯子,相貌可是集中了你爸妈的优点。”思莞望着妹妹,笑:“是呀,爷爷、爸爸妈妈都宝贝她宝贝得很。”阿衡微笑:“哪里哪里,林阿姨您客气了。”上了蛋糕,思莞、达夷点了蜡烛,言希许了心愿。林若梅笑得暗香温柔:“宝贝儿,跟姨说你许了什么愿。”言希抓起奶油一把砸在林若梅脸上,笑得恣意:“我呀,我许愿,在我疯之前让我多活几年。林阿姨,你说这愿望好不好?”思莞、辛达夷呆了,不知所措地看着高雅雍容的林若梅满脸奶油,滑稽可笑。“宝贝儿,这愿望不好。”林若梅不怒却笑,轻轻揩去奶油,眉眼俱是温柔,“你从小就是个疯孩子。”宝贝儿,你的行为就像个幼稚的娃娃,拙劣的恶作剧。思莞见林若梅没恼,心中不停地想要压下一些让他惧怕的东西,欲盖弥彰着将错就错,抓起奶油,开始砸大家。辛达夷是个缺心眼儿爱闹的,不一会儿就把整个包厢闹得天翻地覆,奶油砸得四周都是。言希是寿星,蛋糕又是三层的,于是最后几乎成了雪人,头发脸上甚至睫毛上都沾了很大一坨奶油。阿衡笑得直不起腰来,却被言希用手抹了一脸黏糊糊的甜腻的东西。包厢的门开了,陈秘书拿着一个黑色的相机走了进来。“小陈,你看看这群孩子,闹成什么模样了,给他们拍张照,留个纪念。”林若梅笑,点了一支女式凉烟,指向一群人。小陈有些惊疑不定,望向林若梅,迟疑了几秒才开口:“是,林董。”“啊,言希,老子貌似很久没有跟你一起照相了,是不是?”辛达夷搭上言希的肩。思莞微微皱了眉:“我记得,阿希好像有两年没拍过照了,却总是给别人拍。”言希笑:“是两年零七个月。怎么拍?”他站在那里,融化的奶油一滴滴滴下,覆盖在白色之下的面庞,除了隐约的轮廓,如同雕塑一般,眉眼是空荡荡的苍白。“坐下,行吗?”他坐在沙发上,微微抬起头,笑,“这样,可以吗?”“小陈,你拍照技术一向不错,今天一定要拍清楚一些,不要平白浪费了我们言希的好相貌。”林若梅吐了一个烟圈,唇色若梅,满目的星光曼丽。小陈拿着相机的手却在颤抖。“给我。”阿衡淡淡开口,站在小陈对面。“什么?”这个男人在强装镇定,她站在他的身旁,能强烈感觉到他气息的慌乱。“相机,给我。”她不笑不怒,不温不热,不懦不坚。小陈望向林若梅,林若梅却笑,无所谓的姿态:“由她。”阿衡拿过相机,透过镜头,轻轻叹气。那少年,小小地定格在其中,左脚右脚,踩着难道就会安心许多吗?是很艰难的艰难吧,才宁愿用左脚的灵魂去拯救右脚的灵魂,却不敢轻易相信了别人。“言希,抬头。”少年有些艰难地直起脖颈,望见的,却不是如同黑洞般恶意嘲弄的镜头。那个少女,薄唇含了笑,眸中是丝丝缕缕从容漫向远方的温柔,随意得像是没入清水中一点点化开的黛墨。他有些迷惑。她望向他的眼睛,笑得山水同色:“言希,镜头,镜头,对,这样看着镜头。”言希一瞬间也笑了,眼睛回望入她的眼。她眨了眼,同时,咔嚓按了快门。那相机对着的是,桌面三层奶油蛋糕的铭牌——言希,生日快乐。后来,相片洗出来,阿衡把相片递给言希:“喏,迟到的生日礼物。”言希,莫名出现的言希,说着奇怪的话的言希,会在别人欺负她的时候爆发的言希,会温柔地对她说着“我知道”的言希……因为一定会继续快乐下去,所以起初不想说这四个字的,言希……生日快乐。这份生日礼物,你又是否满意?残缺不全的奶油蛋糕,由于镜头离得太近模糊不清的字体,被他一不小心藏了一辈子。你说,他这又是否算作满意?

言希的《朝阳》完结了。然后,他把它封在了顶层的小阁楼上。“做什么,镇邪吗?”阿衡笑眯眯。言希无所谓:“那幅画,画得很奇怪,好像跑题了。”彼时,新客小灰正趴在阿衡的拖鞋上睡觉,日光穿梭,正是明媚。所谓小灰,是很小的一团,缩起来,像个毛巾。它很喜欢言希,总是悄悄潜入少年的卧室,在他一早起来时,睁开眼总是和那样一团丑丑的小东西对视,然后,僵硬,尖叫,恨不得把整个屋顶掀翻。再然后,小毛巾模样的小灰,会在卤肉饭幸灾乐祸的表情中,泪眼汪汪地被扔出来。啪,锁门。“阿衡,管好你的狗!”阿衡不无感叹,抱起小灰:“他又不喜欢你,还总爱向前凑,唉,笨狗……”言希的生日已过去一些日子,阿衡回家时,思莞说起:“阿衡,那一日,你对林阿姨太失礼了。”阿衡眯眼,怔忡:“我说什么了?”思莞笑:“正是什么都没说才不好。你不觉得,对她的敌意太明显了吗?”阿衡装傻:“我普通话总说不好,怕惹林阿姨不高兴。”“阿衡,你总是在情况对自己不利的时候,才会说自己普通话不好。”思莞笑,手中的苹果削得一圈皮未断,递给阿衡,“你兴许不知道,爷爷以前的老部下,离了职从商的,大半的产业和陆家……千丝万缕,陆伯伯得病去世得早,陆家现在是林阿姨管着家……”这话说得够含蓄,够明白了。她只想着爷爷一辈子清廉刚直,却还是免不了这些念想。可,只要是人,又怎么会没有几分欲望?更何况爷爷百年之后,温家的去向,他还是要顾及的。阿衡拿着苹果,微微点了点头。“相比起尔尔,还是你比较适合做温家的女儿。”思莞的语气平和。这个……因为她对一些不够干净的东西接受得太过干脆乖觉吗?是夸奖还是不喜呢?思莞见阿衡思索了半天,生怕她想多了悟出什么,笑着开口:“你和她处不来,以后少接触就行了。林阿姨贵人事忙,本来和咱们也就没有多少交集。”“尔尔会怎么做?”阿衡本来在心中想着,却不曾想,话念了出来。“什么?”思莞诧异。“对不喜欢的人。”思莞看着阿衡,有些不自在:“尔尔吗,如果不喜欢,会很明显地表现出来。”“哦。”很明显,像对她和言希吗?她一直不明白,尔尔为什么那么讨厌言希,就好像,不清楚言希为什么总是对尔尔迁就到近乎宠溺。八月份,饶是北方,雨水也是十分的充沛。那一日,傍晚时本是燥热,却一转眼变了天,乌云大作,狂风不止,不多时已是大雨倾盆。阿衡本是到书店买复习资料,看到一些有趣的小说就翻了翻。再抬起头时,落地窗外已变了另外一番景象,雨水滴滴砸落,顺流成股,窗外一片黑沉。这里这么偏僻,出租车平时都没有几辆,更何况雨天。伤脑筋,怎么回去……看看时间,刚刚七点,还早。她出来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晚饭,晚些回去,应该没事,至少言希饿不着。阿衡想了想,拾起刚才的书继续看下去,决定等雨停后再回去。书店里放着MichaelJackson的YouAreNotAlone,阿衡跟着哼了几句,十分的惬意。大雨、书香、情歌,还有什么样的孤单会比现在让人感到舒适?呵呵,要是有紫砂壶的碧螺春就好了,她已经被言爷爷留下的好茶惯坏了胃。言希那个家伙大概又在玩游戏,仗着眼大就不怕近视吗?偶尔她会被轰然的雷声吓一跳,抬起眼,窗外是越下越大的趋势。相似的情形重复了几次,夜已经黑得彻底,阿衡淡淡皱眉,有些失算。又等了许久,书店墙上的挂钟敲了十一下。“老板,离这里最近的地方有旅馆吗?”她结了账,问书店老板。砰!身后是一声巨响。阿衡吓了一跳,转身,却看到了一个满身雨水的少年。他的脚下,是一把被摔落泄愤的雨伞。“言希?”阿衡迷惑。这家伙眼瞪这么大做什么,谁又惹他了?“啊,言希,是不是今天晚上做的排骨太咸了?”她脱口而出,有些愧疚。傍晚急着出来,炒菜的时候,火候似乎拿捏得不怎么好。他冷冷地瞪着她,雨水一直顺着黑发滴下,身上的粉色T恤被雨水染得深一块浅一块,白色帆布鞋溅得满是泥污,手臂中紧紧抱着一把干净的伞,看起来十分滑稽。言希转身,平淡地开口:“回家。”却并不望向她,只是把手中干净的雨伞递给她,自己弯腰默默捡起刚刚恼怒地摔落的满是泥的雨伞。阿衡跟在他的身后,静静凝视着少年有些伶仃的背影,开口:“言希。”言希并不回头:“嘘——”他在前,她在后,沉默着,行走在雨中。阿衡低头,只看着言希的帆布鞋,那样的白色,她刷了好久呢。明明知道下雨,为什么还要穿呢?她甚至还清楚地记得言希觉得这双鞋颜色单调,想要添些油彩的时候,自己说的话:“言希,这是我刷了很久的鞋,知道吗?”刷了很久,真的是很辛苦之后,才还原的本真。她微微叹气。他生命中的一切,她不停地还原,他不停地打乱,以她平素的性格,还能强忍压抑多久……满眼的雨,满耳的雨声,鼓噪着生命中的许多东西,引诱而来想要去释放,终究还是一点点推回,小心翼翼地封存。他们到家的时候,借着门口的路灯,言希用右手抹了左腕在雨中模糊不清的电子表面,凝视了几秒,轻轻松了一口气:“还好。”“嗯?”阿衡皱眉望着他。“没到十二点。”言希小声嘀咕,眸中存了天真。他伸出手,粗鲁地在裤子上蹭干净,瞪大眼睛,认真地拍了拍她的头,凶神恶煞:“阿衡,辛德瑞拉必须在十二点前回家,知道吗?”“为什么?”她笑,轻轻拿下他的手。她和他,只有六公分的差距。“嘁,不是格林兄弟说的,如果晚上十二点不回家的话会从公主变成沾满煤灰的丫头吗?”他提高了语速,声音带着理直气壮的赌气。“我会变成沾煤灰的丫头,是因为一个爱指使人的后母,不是因为时间的改变。”阿衡笑,揉揉在雨中有些酸涩的眼睛,打开门。言希冷笑:“如果我是后母,那你还是学着去做辛德瑞拉恶毒的姐姐吧。因为不会有一个后妈会他妈的在雨天跑了四个小时,去找一个沾煤灰的丫头。”他故意语气恶毒,收伞换鞋,径直朝浴室走去。阿衡放松,叹气,轻轻把头抵在雪白的墙壁上,闭了眼。半晌,才缓缓淡淡地维持微笑。走到餐厅时,阿衡发现桌上的饭菜一口未动。言希洗完澡走出来时闻到了饭菜的香味。阿衡坐在餐厅,看到他出来,笑眯眯地打招呼:“言希,吃饭。”言希的脸色不大好,可也没说什么,坐下来,挖米饭,挖排骨,塞了满嘴。虽然一直没有什么表情,可是米饭却吃得一粒不剩。最后,他故意拿阿衡刚洗的睡衣袖口抹了嘴,孩子气地瞪了阿衡一眼,转身上了楼。阿衡笑了许久,趴在桌子上差点儿岔气,可平息了又茫然起来,不知自己刚刚笑的是什么。过了凌晨的时候,雷声轰隆起来,震耳欲聋。阿衡睡得迷迷糊糊,却下意识地想起了什么,从梦中惊醒。打开房门,走到了隔壁房间门口,犹豫了许久,阿衡轻轻地推开了房门。言爷爷曾经拜托她,如果可以的话,不要在下雨天,留下言希独自一人在黑暗的房间。“言希?”她走了过去,床上只是一片平坦。环顾四周,她有些迟疑地走到墙角。在黑夜中,那只是一团漆黑,静静待在那里,一直未有动静,甚至很奇怪地用被单把自己埋藏。阿衡伸手,轻轻掀开被单。那个少年,坐在墙角,双手环抱着膝盖,赤着双脚,眼睛紧紧闭着。“言希?”她轻轻蹲在他的身旁,不确定这少年是否是不小心熟睡在了这里。他毫无动静,呼吸还是淡淡的若有似无的微弱的存在感。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探了过去,半途,却被带着微凉的手轻轻握住。他睁开了眼睛。那是阿衡第一次在言希眼中看到那样的表情。空洞、痛苦、绝望,以及无尽的撕裂的黑洞。那双眼睛看着她,努力地想要恢复平日的温柔高傲,却在望到她的眼睛之后,瞬间涌出了眼泪。“阿衡,下次一定要在十二点之前回家,知道吗?”他哽咽着,带着孩子气的无可辩解。阿衡静静看着他。“嗯?”他认真地看着她,认真地想要听她说一声好。少年的黑发,不知何时被汗水洇透彻底。阿衡眸中是山水积聚的温柔,她蓦地伸出手,狠狠用力地拥抱着他,把他的眼睛埋在自己的肩头,冷静开口:“没什么大不了的,言希,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多么肮脏也没关系。”她听到他喉头压抑的巨大痛苦,字字念得清晰,“这个世界,有我在,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知道,言希能听懂。即便她不知道两年前发生过什么,但是,无论如何,他已无法回头,即使伤口会渗出血,也只能向前看。“可是,阿衡,终有一日,你也会离我而去。”他无措着,泪水却烫了谁的肩头。阿衡凝视着黑暗中的墙角,不知道什么样的话语是带有强大的安慰的能力的。“阿衡,连你都不知道,你会离我而去。”他说着,带着嘲弄,“可是你看,我知道,我连这些,都能预料到。”“如果我离开,不能试着挽留吗?”言希苦笑:“辛德瑞拉的后母只是辛德瑞拉的,却不是她的两个姐姐的。”挽留,他又……怎么舍得。“言希,我不喜欢……水晶鞋。”她笑着叹气,轻轻松开双手,却不敢回头。无论是做辛德瑞拉还是恶毒的姐姐,她都不喜欢那种脆弱的磨脚的东西。“言希呀,如果我离去,会对你说对不起的。”阿衡想了想,皱眉下了结论。“阿衡,第一次说‘对不起’的时候,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离开的人,离开了我。”言希仰头,倒在纹理分明的地板上。“那么,‘谢谢你的照顾’呢?”她依旧面向墙壁。“第一次说‘谢谢你’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几乎从这个世界消失。”阿衡把手放在他颈上,微笑着擦去了他眼角的泪:“我离开时,必须是因为,有个比温衡好上千百倍的人,陪在了你身边;或者,我在你身边,你依旧觉得孤单,那我的离去对你而言,只会是一种解脱。”她说:“言希,我四岁时,阿爸让我一个人去买盐。那时候,我也觉得这世界十分可怕,四周都是不认识的人,大人大声地吐一口痰,我也能战战兢兢半天。到后来打醋时,我能一路喝回家,还觉得这一路太短。言希,惧怕是人类的一种本能,可是当惧怕得多了,反而发现,这世界再无所畏惧。”言希握住她的手,发现那双手,上面是大大小小的茧子。轻轻放在自己的脸上,他低声喃喃:“阿衡,我们都欠你太多。在还清之前,我会努力克制自己,不去……”他将被单蒙在两人身上,一扫刚才的阴郁,淡淡笑了,他向自己认命:“阿衡,你终将长大,也终会明白怎么做才是正确的。”而我,虽不知何时停止生长,但被你遗忘时,也将欢欣庆幸。

那一日,是阿衡到B市第二年的秋日。他们一起爬山,少年时的随想兴起。走了很久很久,阿衡一直向山顶爬去,这是很累很累的时候,最后的坚持。她没有想过转身,身后却传来这样的埋怨:“唉,累死老子了,到底是谁出的馊主意要上山……”不是你吗?阿衡笑,微微侧过身子,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另一侧却有一只同样伸出的手。是思莞。言希愣了,阿衡微笑着,想要若无其事地缩回手,却被言希伸手抓住:“呀!你个没良心的丫头,我在后面快累死了,现在才想起来!”思莞的表情有些僵硬。他缩回手。“哥!”尔尔跑在最前面,此刻转身,笑容灿烂地对着思莞招手。思莞温和地看了言希一眼,大步走向思尔。阿衡笑,觉得拉着言希,像拉着一只猪仔。“言希,你到底在包里塞了什么东西,看起来这么沉。”“也没什么,就是我的猪头拖鞋外加睡袋外加零食外加十几本《最游记》。吼吼,我是三藏!”言希摆了三藏拿枪的帅气冷酷姿势,吹去指尖虚无的硝烟,表情认真而小白。阿衡想要吐血:“我们只是在山上露宿一晚,不是小学生春游!!”言希抓着阿衡的手,没骨头的德性,走得磨磨蹭蹭,耍赖的模样:“还不都一样吗?”容颜若花,换回男装的Mary瞥了身后吵闹不休的两人,笑着开口:“思莞,你完了。”思莞表情只是温和,不咸不淡地开口:“Mary,你是在幸灾乐祸吗?”Mary食指惯性地撩了凤尾:“思莞,我可是事先警告过你的。”思莞望了望远处慢慢染红的枫叶,轻笑:“不会是阿衡。她和言希的缘分不够深。”Mary语气微微带了嘲弄:“是啊,你的缘分够了,整整十七年呢,如果不出什么岔子,铁定是一辈子的发小!”“发小”二字,是吐出的重音。思莞不作声,思尔在一旁冷笑,却只装作没有听到两人刻意压低的声音。“靠!你们别磨蹭了行不行,一会儿上山,天都黑了。”辛达夷爬得吭吭哧哧,自是注意不到身后的暗潮汹涌。“带打火机了吗?”思莞问。“毛?”辛达夷傻眼。“打火机。”陈倦挑了眼角,不屑的语气,“别告我你丫没带,咱们今儿晚上可要冻死在明山上了。”明山位于市郊,因为人工雕琢得少,大半是自然生成的景,再加上地势和海拔都符合山的原生态味道,很招人青睐,尤其是春秋两季,来这里游玩的人很多,但是,兴许觉得不够安全,露营的却很少。“老子没带怎么着了吧!我嘁,你倒是带了,拿出来让老子瞅瞅呀!”辛达夷不凉不热地堵了回去。陈倦冷哼:“本来就没有指望你的打算!”转身,略显尴尬地唤了阿衡,“阿衡,带火机没?”阿衡被某猪仔折腾得满脑门子汗,拖家带口回答:“没带。没事儿,山上有打火石。”辛达夷笑:“为毛每次感觉有阿衡在,什么都不用担心呢?”思尔扯了嘴角:“陆流在的时候,这话我好像听过。”辛达夷耙耙黑发,有些恍然:“这么说来,陆神仙和阿衡是有几分相像。”思尔摇头:“错了。是阿衡和陆流哥像。”Mary轻飘飘地嘲讽:“辛狒狒,我骂你一声‘狒狒’又哪里亏了你?”后知后觉到如此。那种温润华彩,那份聪慧淡情,他本以为离了美国,离了维也纳,这世间再难得。可是,归国,却奇异地在一个女子身上看到。他一直在旁观,想要看看她会走到哪里,可惜终究未到与那个男子分庭抗礼,再成长一些,这个故事,兴许会更加有趣。终于到了山顶。阿衡只剩出的气儿,瘫在大青石上,指着一旁嘚瑟的少年:“言希,你先不吃零嘴,歇会儿成不成?”这红衣少年盘坐在地上,却恨不得把脑袋塞进包中,扒扒扒,我扒:“排骨,我的小排骨,在哪里,你丫出来,出来!”阿衡吸吸鼻子,呵呵,幸亏提前把饭盒里的排骨藏了起来。这厢没得意完,那厮已扑了过来,阿衡护住背包,大义凛然,俨然董存瑞炸碉堡。“阿衡,女儿,衡衡,我就吃两个,呃,不,一个,就一个,嘿嘿……”言希觍着脸撒娇。众人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辛达夷把香蕉皮砸了过去:“我靠,言希你丫恶心死人不偿命是不是?!”阿衡忍笑,拉住撸了袖子龇牙的言希,板着脸:“你坐在这儿,乖乖待五分钟,就给排骨吃。”“好。”言希笑眯一双大眼睛,晃着一口白牙乖巧无比。Mary抖抖:“Gosh,这还是言妖精吗?”思莞笑:“你还不习惯吗?阿希疯的时候能群魔乱舞,乖的时候就是领小红花的乖宝宝。”思尔哼:“言希哥,我可是习惯了十六七年还没习惯起来,更何况是Mary,习惯了才不正常。”辛达夷点头附和,就是就是。言希有些尴尬,看着思尔,全然没了平日的毒舌,只是不自然地笑着。来时,大家带的吃的都不少,坐在枫树下,铺满了树影。吃饭时辛达夷、Mary斗嘴,权当了佐料,一顿饭,笑声不断。上山的时侯,有些迟,现下,吃完饭,太阳已经西斜,挂在明山上缓缓坠落,等着海岸线,温暖陷入,期望着酣眠。“拾些柴回来吧。”思莞仰头,望了天色,开口。六个人,分了三组,辛达夷、Mary,言希、思尔,思莞、阿衡。阿衡看了思莞一眼,虽奇怪这样的分组,却未说什么,只跟着他,走向东面。明山前几日刚下过雨,树枝被打落了一地,踩在上面,软软的,很舒服,只是树枝大多未干,拾起来有些麻烦。“阿衡,你看看前面。”思莞想起了什么,笑着指了指前面。“什么?”阿衡怔忡,细细辨了声,“哦,小溪吗?”随着枫叶掉落,潺潺流淌着温柔的声音。思莞点头:“还是两年前,初中毕业旅行时,言希发现的。”阿衡搓掉了干柴上的枯叶,眯眼,笑着:“那时,他已经回来了?”“嗯?”思莞微微睁大了眼睛,眉头微皱,是询问不解的姿态。“休学。”“呵,那个……是……言希那时已经回来了。”思莞微笑,低头,右手指尖微微触到心脏的位置。一时无话,捡完回去,大家也都回来了。达夷、Mary捡的还成,大半能用。至于言希、思尔捡的,大半不能用。“想也知道。”思莞笑睨大少爷、大小姐,“所以,把两个麻烦精分到一起,才不会惹事。”一个冷笑,一个不屑,这样看起来,倒有几分相似。大抵富贵出身的孩子都有这样被娇宠而无所事事的本领。阿衡想了想,只是笑。天色愈黑,月上中天,树叶摇晃起来,沙沙的,随风,在耳中盘旋。找了打火石,全权由阿衡处理。她幼时常随养父在山上过夜,拾柴生火这些零碎的活儿,手熟了,并非难事。阿衡让大家折了干柴,错落着,堆了起来,拿起打火石,轻车熟路地蹭了好几下,凑向柴堆。一个细碎的火花,瞬间,燃了起来,明艳艳地,点亮了山顶和少年们年轻的面庞。辛达夷、言希欢呼,两人牵手抽风,闹唤着,跳起了草裙舞。移动,章鱼手。晃荡,移动,章鱼手。晃荡,嘴里却学着人猿泰山的经典嘶吼。剩下的人,黑线。唉,乱七八糟的。“我敢打赌,泰山都没有我家女儿厉害。”言希展开怀抱,笑得小虚荣心高昂。“又不是你丫!快,下面观众看着呢,跟上节奏!”辛达夷龇牙,亮晶晶光鲜的笑容,拉住言希,甩着手,继续草裙。思莞、思尔笑得前仰后合。阿衡无奈,掩脸。“一对智障儿,嘁!”陈倦直撇嘴,但是,眼中的笑意却好看温存。俩傻小子闹完了,大家围着篝火,坐了一圈,辛达夷兴致勃勃:“嘿嘿,咱们讲鬼故事吧,多好的氛围,多好的情调啊。”思莞、陈倦都是胆大的,思尔虽然自幼体弱多病,但个性却是不服软的,于是大家点了头,表示赞同。阿衡自是无什么不妥,只是扭头,言希似乎受了重大打击,全身僵硬。“言希哥,可是一向怕这些鬼呀神的。”思尔笑。言希怒:“谁说本少害怕!”“那我可开始讲了哈!”辛达夷怪笑,“今天老子讲的,可是真实发生在明山上的事儿。”众抖,言希哆嗦,哆嗦,无限哆嗦……“三年前,有这么一群学生,和咱们一样,到明山来露营,结果,第二天回去,坐公交的时候,有一个辫子特别长的姑娘上车的时候,辫子被车门夹住了,然后,车启动了……”“然后呢?”言希挥手挥了一脑门的冷汗。辛达夷故意吓言希,压低了语调:“然后,那长辫子姑娘就被公车活活拖死了。”言希被唬得满脑门都是汗。阿衡皱眉,觉得这故事似曾相识……大家却是听得聚精会神,大气不敢出。“又过了几年,又有一群胆大的学生听说明山闹鬼,还是一个长辫子的女鬼,趁着毕业旅行,到了明山旅游,寻找那个女鬼。其中有一个特别胆大的,甩了大家,自己一人独自寻找,结果,到了深夜,还是没有找到……”达夷滔滔不绝,讲到稍微吓人的地方,就故意大声,制造音效。言希呆呆地看着辛达夷,汗啪啪地往下掉。阿衡笑,轻轻用小指勾了勾言希的小指,嘘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弯腰起了身。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达夷身上,根本没有发现阿衡的蹑手蹑脚。“结果,有人在背后拍那个学生的肩,他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身后传来幽幽的嗓音……”辛达夷唾沫乱飞。“你是在找我吗?”幽幽的嗓音传来。有人拍了辛达夷的肩。辛达夷转身,呆滞了三秒钟,尖叫:“有鬼嗷嗷嗷嗷!!!”抱头飙泪!!!众人呆,望着那“鬼”,若无其事地关了打在脸上的手电筒,黑眸黑发,面容温柔干净。一二三,众人憋不住,一起大笑起来。辛达夷觉得不对劲,哆哆嗦嗦边号边转身,竟然是——阿衡。“阿衡!!!”辛达夷怒发冲冠。阿衡拿着手电筒若有所思:“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故事两天前在电影频道午夜剧场上播过,似乎是《长辫惊魂》?”“辛达夷!!!”众人摩拳擦掌。恐怖的气氛一瞬间消散殆尽。大家又说了会儿话,困了,扒拉出睡袋准备睡觉。言希却一直对着篝火,饶有兴致地看漫画书。阿衡用树枝铺了一层,觉得够软了,才拿出睡袋,不经意回眸,看到思尔手中的睡袋,愣了。转眼,再看言希,依旧是翻来覆去地看三藏枪击敌人的几页。“阿希,不睡吗?”思莞合上睡袋,带着浓浓的睡意,眼睛快要睁不开。言希摇摇头,眼并不从书上移开。思莞见状,嘴角扯了笑,闭眼,微微侧过身子,入睡的姿势。至于辛达夷,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已经打起鼾,想必是捉弄兼被捉弄,已经玩得透支了。思尔裹着红色的睡袋,和大家道了晚安,也安静地睡去。Mary起初并不睡,磨磨蹭蹭了许久,看着言希丝毫没有动静,觉得无趣,打了哈欠,缩到离篝火最远的地方,歪头倒过去。至于阿衡,她早已做出沉沉熟睡的姿态。闭目养神,不知过了多久,直至言希的脚步声远去,才缓缓睁开眼睛。她循着潮湿的泥土上的脚印,安静地走了过去。脚印消失的地方,一派豁然开朗。月光皎皎,溪水明丽,那个少年,坐在河沙上,弓着背,遥望远方,瘦弱纤细却似乎在坚韧地守候着什么东西。阿衡想起了,夏日田地里金灿灿摇曳的麦穗。“阿衡。”他早已发觉她的存在,远远地挥手。“不困吗?”她问。“我的眼睛比别人大,所以困的时候合上需要的时间会比别人多一些。”他有一肚子歪理。“为什么把睡袋给了思尔?”她微微皱眉。思尔拿出那个红色的睡袋的时候,她已经发现。“尔尔说她没带呀。”言希笑,弯了龙眼儿一般的大眼。“我记得她掏食物出来的时候,明明不小心掏出了一个紫色的睡袋。”“我看到了。”言希点头。“所以呢?”“可是她说她没带呀。”言希摊手,继续笑。阿衡“哦”了声,双手捧了沙,从指缝滑过,漏了,捧起,留了更细的缝隙,看沙子继续一点点滑落。无聊的游戏。“阿衡,我用沙给你讲故事吧。”言希拍掉了她手中的沙。阿衡吸鼻子,点头。“看清楚了,咳咳。”月色下,一双莹白纤细的手轻轻拍了两下。那双手捧了一捧细沙,平整均匀地铺在地上,少年微微带着清爽的嗓音:“从前,有一个男孩子,是比地球上的所有人都漂亮的火星人……”食指像魔法棒,在细沙上,轻轻勾勒,短短几笔,出现了一个长刘海大眼睛的比着剪刀手咧了半边唇角的娃娃。“然后,有一天,他突然喜欢上了一个凶巴巴的女孩子,真的是很凶的女孩子呀,但是笑起来很可爱。”拇指的指尖在娃娃的刘海间轻轻刻出纹,左手五指从它的发际温柔滑落,变成了淡淡的自然卷的长发,嘴角讥讽的笑用中指细细抚平,一瞬间,竟已是温暖可爱的笑意。转眼,魔法师的魔法棒激越出火花,高傲漂亮的男娃娃变成了可爱俏皮的女娃娃。阿衡觉得,自己的眼睛一定充满惊讶艳羡。这样简单的东西,却无处不是对生活的热爱和创意。“男孩子虽然五音不全,但还是想要为女孩子唱一首歌,他最喜欢的FleetingTime。“Oh,timeisfleetinginmyworld,butalwaysinyourway.Whenlifeisaphoto,youareinmyphotoandstopdayafterday.”……少年轻轻哼唱着,右手五指平顺地从娃娃身上滑过,成了五线谱,而娃娃,经过雕琢,变成了许多个生动的音符。“可是……女孩子说她听不懂,以为男孩子生的怪病还没有痊愈,然后,吓哭了,跑掉了。”他漫不经心地开口,又捧过一捧沙,细长的指,缓缓地释放月光下闪着银光的沙粒,一点点,把音符湮没。一切,又恢复如初。阿衡想了想,笑着下结论:“言希,你暗恋林弯弯。”言希打哈欠,慵懒道:“是呀,除了温思莞不知道,几乎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然后,是不是,林弯弯暗恋思莞?”阿衡恍然大悟。言希斜眼:“笨蛋,思莞和林弯弯一直在一起,很久了。”“这个,也是全世界都知道?”阿衡想得有些吃力。“嗯,除了言希不知道。”言希仰头望天,微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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