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集》

作者:龙应台

出版社:文汇出版社

出版年:-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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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应台-《野火集》夜读第1天

夜读第二天

再谈“幼稚园大学”

拜读龙应台先生《幼稚园大学》(三月十四日“人间副刊《野火集》专栏)一文之后,感触良多。龙先生的野火烧得很炽烈,对国内高等教育的困境,也批评得很生动。

龙先生认为国内大学生缺乏独立思考的能力,而且是严重缺乏。其所以如此,原因在于办教育的人,在生活上采取“抱着走”、在课业上采取“赶着走”、在思想训练上采取“骑着走”的态度,不能把学生当做一个成人来看待。这个批评,基本上是相当正确的。

然而,大学教育的问题,其实并不如此单纯。整个机构、制度、从业人员、社会组织,乃至学生本身,都与大学教育的成功与否,有着密切的关系。以社会之组织与规范来说,如果一个人在社会上并不需要独立思考的能力,即能获得成功,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反而到处碰壁,那么请问大学生还会不会渴望具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呢?以制度来说,我们已经僵化了的制度,对于一位能够独立思考的学生,和一位毫无思考能力的学生,有什么保障、鼓励或惩罚吗?如果没有,何能要求学生具有思考能力?如果缺乏思考能力反而能让他顺利获得高分、获得学位,我们又何忍要求学生具有独立思考能力?我这样说,并不是在替学生辩护,更不是认为独立思考能力不重要。事实上,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必须先辩明以下几点:第一,独立思考能力,主要是在知识问题上才有需要,一般日常生活中所需之独立思考能力甚少。因此,一个能够独立思考的人,在日常生活方面反而可能显得愚钝,例如大家所熟知的:牛顿拿手表去锅里煮之类,但这并无疑于他成为一个伟大的科学家。

换言之,像龙先生所举大学女生不晓得脚扭伤了该怎么办这样的事,乃是日常生活之处理,与独立思考能力无太大关系。今天的大学生,其实并不是在处理日常生活上无知,而是在知识上幼稚。在日常生活的处理上,像办活动、游玩、处理人际关系等方面,他们超过幼稚园阶段甚多;但在知识层面的思考能力上,他们似乎依然是罗素所说的“十岁笨童”。

第二,独立思考能力,既然是在面对知识问题时才显得重要,则我们便必须了解近代大学教育在性质与功能上的矛盾及困局。——任谁都知道,在迈向廿一世纪的今天或未来,要使台湾能适应未来的挑战,自须提高人民的知识水准,而要使全民知识水准提高到合于时代需要的程度,在教育的质、量、时间方面,都必须再予延长。所以,高等教育对一般人来说,已经不是奢侈,而是必须。这种情势,不但逼使大学在功能上由高等教育变成了大众教育(MassEducation),我们这一代的青年,也在这样一种形势之下,被“驱迫”到大学里来。大学对他们而言,是必须,而非向往;获得高等教育所给予的知识和技术,已成为一种责任,而不是兴趣;对于大学崇高的理想,他们缺乏理解;甚至也不晓得究竟为了什么要来到大学。他们虽然也可能知道知识在现代社会和未来世界里的重要性,却远比他们的前辈,显得在心理上怠情,燃不起探询宇宙真理的热情。

因为非常明显地,来到大学既然不是由于对知识的渴慕,不是由于对大学理念的向往与认同,而只是因为将来谋职求生之所必须。那么,只要能够毕业就好,管它学的是什么!

知识的尊严以及独立思考能力,就是在这样一种求知态度中断送的。大学生本身没有责任吗?拷贝文化之盛行、校园中弥漫着的实用导向,早已使大学变成了一座座高级技艺训练班;独立思考能力云云,在学生看来,往往只是不着边际的唱高调而已。我们不要以为这只是中国台湾特殊的毛病,其实这是现代大学性格及其功能蜕变中,普遍发生的世界现象,代表大学本身的危机。只不过是因为欧美各国多有深厚的知识传说,所以还能保得住学术研究及思考能力的尊严,我们实际上无此传统,再加上开发中的特殊社会性格,遂一发不可收拾了。

知识的尊严以及独立思考能力,就是在这样一种求知态度中断送的。大学生本身没有责任吗?拷贝文化之盛行、校园中弥漫着的实用导向,早已使大学变成了一座座高级技艺训练班;独立思考能力云云,在学生看来,往往只是不着边际的唱高调而已。我们不要以为这只是中国台湾特殊的毛病,其实这是现代大学性格及其功能蜕变中,普遍发生的世界现象,代表大学本身的危机。只不过是因为欧美各国多有深厚的知识传说,所以还能保得住学术研究及思考能力的尊严,我们实际上无此传统,再加上开发中的特殊社会性格,遂一发不可收拾了。

而这种的训练,莫说学生没有,老师没有,主持教育的人、社会一般人士也没有。

熟悉我们的学术界的人都晓得,我们思考能力之贫瘠,已经到了令人不忍再谈的地步了,不只学生是十岁笨童,大多数的学术从业人员也是。今后我们如果不能从大学课程设计上加强思考之训练,不能建立学术评量的规范,再多呼吁“给他们一个机会”也毫无用处,因为机会来了而无能力去掌握,情形会比虽无机会但有能力去创造机会更糟。

另外,有关课程多寡的问题,龙先生认为应该少开课,不能把学生的学分时数填满,而让他们没有思考的空间和时间。这个有关课程应多或应少的争议,其实由来已久,各有利弊,龙先生可能可以先参考一下有关的教育论著,了解一下它的复杂性,不必太匆遽论断。这并不是说龙先生讲得不对,而是我希望主持教育的人,大家都来想想这个制度上的严重问题。毕竟,教育是根本,目前高等教育尤须彻底改革,但如何改呢?我们不妨审慎讨论,这其中便须要知识及独立思考能力,情绪性的争论,越少越好。

原载一九八五年三月十九日《中国时报·人间》

戴着面具读书

吴齐仁

龙应台小姐的《幼稚园大学》一文击中不少今日教育上的弊病,也引发了我个人四点不能已于言的感想。(但这四点感想不全与龙文相关)其一:我个人心中常有一个挥之不去的想法,觉得我们受教育的过程中,脑海中曾洒下了太多的迷雾,这些迷雾有的是属于人生观的,有的是历史观的。或世界观的..不一而足。许多人年纪渐大以后,常要花几年或者几十年,才能逐步解除早年蒙盖在他脑海的迷雾。本来,人所吸收的知识就不可能是完全澄澈的,但是如果其迷雾大多是来自所受的教育,那就不是一个简单的现象了。其实,在很多时候,不去知本身就是一种智慧。但如今“老师即真理”或“课本即真理”早已是牢不可移的信条,使许多人没有能力去鉴别什么是迷雾、什么是真理、什么是应去知、什么是不必去知的。不久前,我被服务的机构派到高阶单位听一场旅美学人的讲演,那次演讲的内容之荒诞拙劣,演讲者态度之蛮横是很罕见的,但是我的一位年轻同事却仍卖力地笔记着,事后还为我们归纳了两点似通非通的结论。他的勤恳精神是我所佩服的,但我完全不能同意他拼命拿泥巴涂自己的眼睛。

其二:关于培养学生独立思考能力的问题。这一点是龙应台小姐着力特重之处,也是几十年来台湾教育最大的隐忧。我听到过这样一个故事:某小学上美术课时,老师宣布今天要画苹果,学生正要拿起画笔,老师喊“停”!“照讲桌上的模型苹果画!”学生兴高采烈地准备动手了;又一声“停”’“我来教你们要这样这样画才行”。每次图画课老师都要叫停数次;躬亲指导每一个细节。后来他班上的一个学生转至他校,上美术课时,所有同学都热热闹闹地画起来了,只有新转来的同学静静坐在那里等老师宣布这一次应该怎样怎样画。这一个故事或许不全真实,但我少年时所受教育的经验,却可以证明这故事不是乱说的。我说这个故事并不是想利用它来提倡“传道、授业、解惑”是完全多余的论调;事实上文明如果不是靠着薪火相传,人类就像被抛掷在野地上的人般,一切得从头开始。故我想表达的,毋宁是“传道、授业、解惑”该有一套适恰的方法,也有其一定的分际,过度保护,过度“提携”,非但不能有益,反可能把学生的脑袋弄坏(而许多人的脑袋确是这样被弄坏了的)。“庄子”“应帝王”里混沌被他的朋友们善意凿窍终至于凿死的故事,及孟子书中“揠苗助长”的典故,既都是大家熟极而流的,咀嚼之余,怎能不留意“凿”之过度,“揠”之过度的保护型教育对下一代的斫伤呢?培养学生独立思考能力是学校教育的主要目标之一,但所谓自发,是要在一定的纪律内从事的,而不是要纵容甚至鼓励学生培养“作怪”的能力。独立思考能力之所以值得再三烦言,是因为有感于我们的教育历程中,这一笔可贵的资源流失得最厉害,而且最难从形迹上去察觉。举个例说:记得我念小学时,每逢壁报比赛,老师为了怕出丑,总是替我们包办了五六成以上的工作,那些壁报上过度成熟的造型与笔触,背后是一群缩在老师身旁惊叹的小鬼,而教室后面橱柜上的锦杯是以牺牲学生的能力换得的。

我个人觉得台湾在任命大学的各级行政主管时特别考虑学术上的声望。美国的大学校长多已沦为募款家或会计师了,台湾则有不少是将此职当作更高政治地位的跳板。

而中国的大学校长社会地位之高是难以想象的,他们的学术思想与风范对学校及社会都发生一种看不见的真实影响力,怎能任令些一辈子只写过两三篇论文的老官僚,尸居其位呢?有些离开学术工作二三十年的老官僚,却又要天天处理学术行政,难道处理起来没有“隔”(借用王静安语)的感觉吗?其四:许多人从五六岁入学到将近三十之龄,几乎没有一天为自己念过书,套用理学家的话头,就是在学问上“终生作客”。从应付学校各种考试,到联招,到托福、GRE……几乎没有一天不是在“应付”,所思所学与自己的生命“只是不相干”。戴震晚年给朋友的信上说“生平所记,都茫如隔世,惟义理可以养心耳”这段告白把与己不相干和与己相干的分别说得再透彻不过了。

但相不相干,为“主”为“客”又不是以学科分的,有些人学了电机,并对电机生死相与,而有些人电机的知识对他还是像客人般的——因为他可能是为了出路或时髦而学,换句话说:他是戴着面具在念书。近代日本哲学家西田几多郎即曾说过:“学问毕竟是为了生命..没有生命的学问,无用也!”这段话对我们那些急急忙忙的学生们特具意义!

笔者对教育虽是个大外行,但充分了解教育变革牵涉层面之复杂及速度之缓慢(有时甚至是用“地质学”的脚步在进行的),但看到教育界一年又一年的重蹈旧辙,又不能不有“无力可回天”之感。而这篇文字,也正是这份无力感下的点吐露耳。 

原载一九八五年三月廿四日《中国时报·人间》

笔者对教育虽是个大外行,但充分了解教育变革牵涉层面之复杂及速度之缓慢(有时甚至是用“地质学”的脚步在进行的),但看到教育界一年又一年的重蹈旧辙,又不能不有“无力可回天”之感。而这篇文字,也正是这份无力感下的一点吐露耳。   

原载一九八五年三月廿四日《中国时报·人间》

台湾是个标语地区。走上街,看见“两个孩子恰恰好”,上了天桥,读到“迎头赶上”,经过电线杆,瞄见“保密防谍,人人有责”,在公车里坐下,猛抬头就是“敬老尊贤”,走进教室,有熟悉的“庄敬自强、处变不惊”,进了厕所,大概是“养成洗手好习惯”,路过公家机关,就看见“民主、伦理、科学”、“检举坏人就是保障好人”。

还有一些根本看不懂的:“拼命就是保命”,横挂在车马杂乱的大街上,好像鼓励开车的人要冲锋陷阵。

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台湾的标语这么多?是什么人,在什么情况下,努力造出一句话来,然后写在纸上、涂在墙上使我们在生活空间中想逃也逃不掉?他的动机在哪里?答案当然是,“解决问题”。因为有些人很脏,所以贴个“整洁为强身之本”。有人逃兵役,所以横街挂个大布幅:“兵役是光荣的义务”。因为拼命三郎开车喜欢追撞,所以车窗后贴个“保持距离,以策安全”。因为中国人自信心低落,所以在校门柱刻上“作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每一个标语背面都有一个我们希求解决的问题。而台湾标语之无所不在,又使人相信,大概每一个问题都产生一个标语。

这些标语有用吗?你几时在行色匆匆之余,停下脚步来思索“民主、伦理、科学”?有多少人因为看见“消除脏乱、人人有责”的大字墙,回家就打扫庭院?又有谁看了电线杆上“培养书香社会”的条子,开始读起书来?在“倒垃圾者是畜生××”的牌子下尚且有一大堆垃圾,这些不痛不痒、老生常谈的标语口号有什么潜移默化的效果呢?中国人重形式、作表面的习性到处可见,标语的泛滥只是一个表征。拿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来看:大家都说,现代的中国人对自己缺乏信心,西方的文化只学到皮毛,而且不能消化,自己的传统文化却已完全抛弃。怎么办?很简单!首先,到街头、学校、车站,贴上千千百百个标语:“复兴中华文化!”然后,在台北市塑造一个比自由女神还要高、还要重的孔子巨像。气魄要大,所以单单铜料就要花一亿元以上。铜像用来宣扬孔子思想、复兴中华文化、改善人民文化气质,更昭告世人,台湾是中华文化的堡垒。

我不是在说笑话;你没看报纸吗?市政府一点没有幽默的意思。

这个庞然巨物建立起来之后,大概会遮掉好大一片天空,使许多住家变得阴暗封闭。

冬天的霪雨和市区的污染将为铜像覆上一层肮脏的颜色。铜像边的街道,大概与红毛城四周一样,会有像苍蝇叮肉似的摊贩,而街上的交通将因游客的往来而呈爆炸状态。至于这么一大块铜将如何“宣扬孔子思想”、“复兴中华文化”,我非常迷惑。

如果建个铜像能解决传统失落、自信缺乏的难题,那可好了。我们不是要培养书香社会吗?在基隆港口用水泥塑一本比军舰还大的书怎么样?要发展尖端科技吗?在鹅銮鼻头造个比山还高的塑胶火箭模型吧!要恢复民族自信心吗?何不在玉山顶上刻几个大到火星人都看得见的字:“中国第一”。如果你觉得这些例子很荒谬,那么用几亿元铸个铜像来宣扬中华文化就不荒谬吗?希望一个巨无霸的雕像能解救文化的危机,就好像寄望“在此倒垃圾是狗”的牌子去解决垃圾问题一样的愚蠢。

有个朋友在我出国前夕,带来几卷中国画,语重心长地说:“送给外国人,宣扬一下中华文化之美!”我听了只有深沉的悲哀——今天的中国人如此渴求别人的认可?如此盼望别人拍我们的肩膀说:“还可以?!”今日的台湾若真有厚实的文化传统,不需要努力地“宣扬”,人家自然会慕名而来。台湾的内在若是空虚浅薄,我们再“宣扬”又有什么意义?我们这样迫切地要求别人的注意,本身就是一个心虚、缺乏自信的表现。

可是缺乏自信便也罢了,何不勇敢地承认自己的心虚与弱点,实实在在地去提升自己!

相反的,我们做的是没头没脑的“宣扬”工夫——贴标语、作宣传、铸世界上最大、最重、最高、最贵的铜像..这不是心虚的暴发户心态,是什么?人瘦并不可耻,可耻的是把自己的脸打肿了来冒充胖子。我们有社会问题与文化危机并不可耻,可耻的是造个大铜像来自我陶醉,宣称自己是中华文化的掌门人。走过阴暗狭窄的小巷,我又看见驼着背的老头坐在板凳上,用枯干的手一针一针缝着一只破旧的皮鞋——他知不知道某个衣履光洁的市府官员要从他口袋里拿出钱去造一个巨无霸的铜像“复兴中华文化”?如果报税单上有这么一个名目,我也会和梭罗一样拒绝缴纳这笔铜像税,我宁可坐牢,也不愿支持这样愚蠢的好大喜功。

台北实在够糟了!给我们一片青翠的草地,给我们一点新鲜的空气,给我们一个清静的社区,给我们的孩子一个干净的厕所、一个宽广的公园、一个儿童图书馆,但是不要,不要给我们一个会遮住阳光的大铜像。

原载一九八五年三月份日《中国时报·人间》

不一样的自由

她那个打扮实在古怪,而且难看。头发狠狠地束在左耳边,翘起来那么短短的一把,脸蛋儿又肥,看起来就像个横摆着的白萝卜。腿很短,偏又穿松松肥肥的裤子,上衣再长长地罩下来,盖过膝盖,矮矮的人好像撑在面粉袋里作活动广告。她昂着头、甩着头发,春风得意地自我面前走过。

这个学生站起来,大声说他不同意我的看法。他举了一个例子,一个逻辑完全错误的例子。比手划脚地把话说完,坐下。全班静静的,斜眼看着他,觉得他很猖狂,爱自我炫耀,极不稳重。

他的论点非常偏颇,但我微笑地听他说话,欣赏他有勇气说别人不敢说的话。

朋友发了两百张喜帖,下星期就要结婚了。可是又发觉这实在不是个理想的结合——两百个客人怎么办?他硬生生地取消了婚宴。

他的决定实在下得太晚了一点,但我微笑地撕掉那张喜帖,欣赏他有勇气做一般人不敢做的事,上了车,还有下车的勇气。

简陋的讲台上,披着红条子的候选人讲得声嘶力竭。穿制服的警察、着便衣的监选员,紧张地站在群众堆里。候选人口沫横飞地,把平常报纸绝对不会刊登的言论大声大嚷地说出来。

他举的例子谬误百出,他的用语粗糙而低级,可是我站在榕树荫里,耐心地听他说完,欣赏他有勇气主张与大众不同的意见。

那个萝卜头也许很幼稚,只是为了与别人不同而不同。我的学生也许很肤浅,站起来说话只是为了出风头。取消婚宴的朋友或许有朝三暮四的个性,极不可靠。使警察紧张的候选人或许知识和格调都很低,对民主的真义只有很浅薄的了解。

可是,我想,他们有与我不一样的自由,也有与你不一样的自由。

原载一九八五年四月十九日《中国时报·人间》

正眼看西方

说台湾非常崇洋?好像是的。不管货品好坏,一加上洋文包装,就有人趋之若骛。走进豪华大饭店,侍者对外国客人殷勤备至,对自己的同胞却往往视而不见。有难题存在,总要打上“有碍国际观瞻”的字号才能得到快速的解决,如果有政客来访,记者最强调的,是此人对台湾印象好不好。在教育上,当年背诵“床前明月光”和“臣密言、臣以险衅”的一代,现在忙着送下一代到英语幼稚园读“哈罗,你好吗”。每年夏天一批一批优秀或不优秀的青年乘着一架又一架的七四七到西方去接受头脑与精神的改造。到了彼岸,大部分就不再回头。

可是台湾真的祟洋吗?好像又不是。一个金发朋友在动物园里看槛栏里的猴子,旁边一个年轻人突然大声说:“哇塞!猴子看猴子!”周围的人愉快地大笑。这位中文非常好的朋友一句话不说地走开。认为西方人是猴子、鬼子、蛮子的中国人可还真不少。中国菜世界第一,中国人会用筷子真聪明,中国人讲礼义廉耻、重伦理道德,西方人却功利现实、人情浇薄。

如果说台湾祟洋的心理很深,那么“反洋”的情绪却一点儿也不弱。写文章的A,一旦提到西方的优点,就得赶忙下个注解:“我不是祟洋!”作为招架之用。“祟洋”这个辞本身就是个骂人的话,表示我们的社会一方面深深受西方文明的吸引,一方面心底又有很深的排拒感。在这两种冲突的情绪左右之下,就产生许多奇怪的现象。

譬如说,如果某个生在台湾的金发小孩说,“我要作中国人,我不要回美国”,或是哪个传教士说,“我热爱中华文化,我把一生献给中国”,我们的报纸会大加喧腾,每个中国人都觉得得意。反过来说,如果一个生于美国的中国孩子说,“我不要作中国人”,或一个留学生胆敢宣布“我热爱美国文化,我要献身美国”,恐怕很少中国人不气愤填胸,骂这个人是数典忘祖的叛徒。也就是说,别人仰慕我们理所当然,我们却绝对不可以钦佩别人。这个心理怎么解释?许多父母千方百计地把儿女送到国外,以逃避台湾的联考制度。这些父母被指责为祟洋媚外。而事实上,在台湾凡是作父母的,大概心头都有一个解不开的结:希望孩子无忧无虑地长大,可是在教育制度的箝制下,不得不眼看着他眼镜愈戴愈厚、书愈读愈死、精神愈逼愈紧张。如果有机会,哪一个父母不希望儿女能逃过这个制度?在这种情况之下,有父母送子女出国,我们不沉痛地检讨教育制度的缺失,问为什么台湾留不住人,反而拿出“崇洋”的帽子来指责,这不是也很奇怪吗?挣扎在祟洋与排外两种心态之间,我们有时候就像个同时具有自卑感与自大狂的个人。对人,做不到不卑不亢。许多人对金发碧眼的人固然是讨好赔笑,过度的谄媚,也有许多人特意地表现自尊而故意以傲慢无礼的态度相对。我们的驻外人员有时

在签证手续土刁难外人,所采的大概就是‘我偏要整你”的心理。在自卑与自大的搅混之下,对事我们就做不到客观冷静。在讨论台湾种种社会问题时,常发现三种直觉的反应。其一是:“怎么,老说咱们不好,西方就没这些问题吗?”我可不懂,台湾有的缺点,与西方有什么关系?难道说,好,意大利也脏,所以台湾脏得有道理?墨西哥的污染也很严重,所以我们污染没有关系?别的国家有相似的问题,于是我们的问题就可以随它去?不管西方有没有类似的问题,我们仍旧得正视自己的缺陷,不是吗?第二种反应是:“你老说欧美文明进步,你崇洋!”这种说辞完全是感情用事。如果有人说欧洲干净,那么正常的反应应该是,第一问,欧洲干净是否事实?第二问,“干净”是不是我们想要的东西?如果两问答案都属肯定,那么第三问:我们如何效法,做到“干净“?整个程序和祟洋不祟洋扯不上一丁点的关系。

第三种常出现的反应,尤其来自官方,是说:“那是西方的,不合台湾实情!”这”不合台湾实情”是个很重的大帽子,一方面骂人家崇洋、一方面骂人家不切实际,一方面也挡住了改革的呼求。什么建议或观念,只要加上“西方”的标帜,就容易以“不合台湾实情”来打发掉、而事实上‘凡是“西方”的,不一定就“不合台湾实情”,‘不合台湾实情”也不表示不能作。公德心不合台湾实情吧?我们要不要公德心?近一代民主是西方的,我们要不要民主?守法似乎也不合台湾实情,我们要不要守法?这三种反应都很情绪化;“我们应该关切的是欧美一些价值观念或行为值不值得我们撷取。如果值得,那么不管西方不西方,都应该见贤思齐,努力地去“祟洋”。如果不值得,那么不管西方不西方,我们都不要受诱惑。但是我们若不能清除掉对西方的情绪作用——盲目地媚洋也好,义和团式的反洋也好——我们就永远不可能面对西方,就事论事,作客观而合理的判断。

收音机里听到立法委员说:“我们出去考察,发觉欧美国会议员都有助理,我们没有,害我们很不好意思..”说得理直气壮,我听得一头雾水:因为他们有,所以我们也要——这是什么逻辑?但是今天好像这个现象很普遍:纽约有地下车的涂鸦画,台北也要有,不管有多难看。美国有自由女神,咱们也来个孔子大像,不管是否实际。这是心理上的奴隶。反过来,别人出国深造,我偏不出去,我爱国。西方讲开放容忍,我就偏讲保守的美德;西方人谈尊重个人,我就偏说团队至上。西方愈怎么样,我就愈是不怎么样。这,也是心理上的奴隶。我们必须除去这个心魔,才能正眼看着西方——他们反核,我们要不要?他们反污染,我们要不要?他们有休假制度,我们要不要?他们讲性开放,我们要不要?每一件事作客观冷静的、不自卑不自大、不情绪反应的探讨,中国人才有可能从西方巨大的阴影中自己站出来。否则,祟洋或反洋,我们都是别人的奴隶。

原载一九八五年五月一日《中国时报·人间》

“对立”又如何?

农林厅与养猪的老百姓本来有一个契约:猪价看好的时候,政府抽成;猪价低落的时候,政府补助。这个政策是否智举在此不论。最近市场奇坏,农林厅采取了一项行动:片面毁约。而后厅长在报上说:希望农民“体谅”政府、“支持”政府,不要控告政府。

台电决定要建核厂,先用了老百姓几百万的钱之后,再来征求同意。反对的声浪掀起之后,台电一方面大作广告宣传,一方面说,请大家“体谅”政府、“支持”政府。

这些政府机械的首长之所以会对民众有这样的要求,当然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有权利作这样的要求。从小学里的公民课本到大街上的海报标语,我们被灌输的观念是:人民对政府要“支持”、要“拥护”、要“爱戴”、要“感激”所谓“德政”。人民与政府的“对立”,是危险的。

这种观念,这样的字眼,不能称为民主吧?!所谓政府,是为我这个市井小民做事的;他凡做一件事,我要用监督的眼光衡量他的效率与成果,做得好,是应该的,做得不好,就得换人。我凭什么要不分是非,没有条件地去“拥护”、“支持”政府!政府必须以实际的行动来赢取我的支持,他没有权利全面地要求我的“爱戴”。事情做得好,更不是我必须涕泪感激的“德政”,是他“份内”的责任。

市井小民做事的;他凡做一件事,我要用监督的眼光衡量他的效率与成果,做得好,是应该的,做得不好,就得换人。我凭什么要不分是非,没有条件地去“拥护”、“支持”政府!政府必须以实际的行动来赢取我的支持,他没有权利全面地要求我的“爱戴”。事情做得好,更不是我必须涕泪感激的“德政”,是他“份内”的责任。

台电的作为就更令人心惊胆跳。不管核厂在生态、经济各方面考虑之下该不该建,它在计划未通过之前,就先动用了老百姓的钱,本身就是一个值得议论的行为。它更在电视的儿童节目里,利用小学生以稚嫩可爱的声音说:“老师说,核电厂对生态没有任何破坏!”台电真的是把我们的民众当傻瓜来处理。

但是我们的民众是不是傻瓜呢?到大安户政事务所去申请户籍誊本,发觉几十个人背贴背地挤在一个柜台,柜台后只有一个工作小姐埋头苦干,其他部门的人却轻松得很,谈笑的谈笑,吃糖的吃糖。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把正在踱方步的主任找了出来质问。

“你为什么不能增加人手?”主任摆出自卫的姿态,不耐烦地说:“上面编制就是一个人,不能增加!”一个女人扯开嗓门:“那你不能调动别的人来帮忙?你没看到这儿挤得不像话?人家古亭区就不这么糟!”主任生气地回答:“古亭怎么样与我无关!”围在他身边的人愈来愈多,一个满嘴金牙的女人大声说:“那个小姐忙不过来,你这个主任就不能过去帮忙吗?你这算什么公仆?”主任推开群众,走进办公室,砰一声把门关上。

这是令我高兴的一幕。这个主任就是构成所谓“政府”的一部分。像这样缺乏效率、不知检讨、毫无服务观念的政府“官员”当然不少,但是今天的人民已经不是“愚民”。

我很欣喜地看着大学生与学校当局热烈地讨论组织章程,大声地提出反对的意见。我很安慰地看见智能不足儿童的母亲集体到教育部去陈情,慷慨激昂地把现行制度对她们的子女不公平的地方一一指出,要求改善。

有指责,有要求,就算是“对立”,那么对立有什么不好?权利是争取来的。人民如果相信政府是一个需要无条件“支持”、“拥护”、“爱戴’的东西,那这政府也真可以为所欲为了。就是要有“对立”的人民,监督的人民,才可能有好的政府。从前教育不普及的时候,或许政府垄断了知识,民众不得不听政府专家的领导。今天的台湾,“在野”的知识说不定比“在朝”的还多,在这种情况下,政府能不经沟通就一厢情愿地要求人民“支持”.“拥护”吗?“政府”,通常是个很吓人的名辞,意味着权威、统治,非常的抽象。事实上,政府由个人组成,而只要是个人,就有个人的偏见、私欲、学识的限制、才智的不足。由各种有缺陷的个人所组织起来的政府,可能“完美”吗?人民怎么可以闭起眼睛来,放心地“拥护”呢?汤玛斯·曼写过一篇政治寓言似的小说,描写一个魔术师如何用他的意志与伪装彻底地瓦解了观众的意志。他的政治讯息是:如果没有观众的“默许”,这个魔术师不可能得逞;如果没有人民群众的“默许”,任何独裁者也不可能得势。也就是说,民主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必须经过理性的争取,不懂得争取权利的人民,而受独裁统治,那是咎由自取。

这是一体的两面:如果政府只一味地要求人民盲目地“支持”、“拥护”,而不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如何由各种管道去争取各种权利,倒过来,当人民不满的时候,他的指责也就变成盲目地乱指一通。我们要的是敢于面对现实、接受挑战,勇于负责的政府,但是要促成这样的政府,我们更需要有批判能力、有主动精神、有理性的人民;归根究底,实在是一句老生常谈:几流的人民就配几流的政府。这篇文章能够刊登,也算是一个小小的指标吧?

原载一九八五年五月十九日《中国时报·人间》

余玉贤(农林厅长)/龙应台(《野火集》作者)

编者先生:贵报(《中国时报》)一九八五年五月十九日“人间”副刊,龙应台先生所写《“对立”又如何?》文内有关指责农林厅“毁约”问题,与事实不符,对作者在未明了事实真相之前,即大作评论,竭尽诽谤之能事,本人深感痛心,不知贵刊是否也有“文责”的约束?龙文说:“农林厅与养猪的老百姓本来有一个契约:猪价看好的时候,政府抽成;猪价低落的时候,政府补助”。“最近市场奇坏,农林厅采取了一项行动;片面毁约。

而后厅长在报上说:希望农民‘体谅’政府、‘支持’政府,不要控告政府。”我不晓得龙先生根据什么道听途说舞文弄墨?跟养猪的老百姓订定产销契约的是台湾省农会,不是农林厅,省农会是农民(人民)团体,不是政府机构。最近省农会“片面毁约”,农林厅站在辅导机关立场,正在设法协助省农会筹措资金,俾能继续办理产销计划。确保养猪户的利益。

农林厅长曾在省议会答复议员质询时呼吁契约养猪户,体谅省农会的不得已作法,大家支持政府的调节毛猪供应计划,不要扩大养猪规模,渡过此次难关,希望毛猪价格能够回升..。农林厅长绝对没有在报上说;希望农民“不要控告政府”。养猪户没有理由控告政府,也不会控告政府。

如能惠予更正或予披露,感激不尽!敬颂编安农林厅长余玉贤

敬启

五月十九日

编辑先生:多谢您转寄余厅长的来信。

关于余厅长谈话的部分,我所依据的是今年五月十日《中国时报》第二版的报导。

“余玉贤希望契约户能体谅基金已理赔将竭尽的苦衷,不与兴讼。”该项报导的标题则为:“农户血本无归、农林厅长表歉疚,希望不要兴讼、愿磋商给予补助。”“对立”一文主旨不在“指责农林厅毁约的问题”,更不在议论毁约一事谁是谁非,文章重点在阐释民主制度中一个权责分明的观念——政府与民众都应以理性的态度就事论事,人民为了争取应有的权利,该“兴讼”时就兴讼,政府为了守约守法,该补偿时就补偿,没有“歉疚”或“体谅”的必要。这种性质的“对立”其实是最有效的“合作”。

我能够体会余厅长的心情,但希望他也了解我谈观念不谈枝节,对事不对人的场。

焦急

为什么老写台湾的缺点?难道你看不出这里有任何一点美好的东西?

为什么不说说台湾的好?朋友这样指责我。

于是我带点罪恶感,走到人头攒动的淡水街头,再深深看一眼。

还有比阿华更好的肉贩吗?他的肉摊子在市场入口第一家。从清晨六点开始剁肉切肉,应该是血肉模糊的木台子却干干净净;他每切一次肉,就清洗一次台面。切肉的时候,专心一致,把皮切开,把肥肉去掉,然后小心地把你要的肉放在秤上,告诉你多少钱,再添上一点瘦肉。包好之后,如果嫌提着太重,他就先把肉放在他的冰箱里,等你回程再取。如果你不懂怎么去清理猪脑,他就做给你看:拿支牙签,很技巧地把表面的血膜一路卷下来,然后告诉你有几种做法。阿华是个卖猪肉的市场小贩,没读过几年书,可是他弯身切肉那个专注的神情,好像手里一块油腻的猪肉是珍贵的木雕艺术,一刀都错不得。他对自己行业的敬重,比一些大学教授还要来得虔诚。

到河边的邮局取信也是件愉快的事。认识你是“淡水人”之后,忘了邮箱钥匙也没有关系,窗后的人并不在意为你走一趟,把信递给你。买邮票少了几块钱也无所谓,下次再带来。如果你有远行,回来时急急探望堆积的邮箱,会发觉整叠整叠的邮件一捆捆扎好,等着你来拿。更好的是,插队的人挤到你前头去时,卖邮票的小姐会很有正义感地坚持先把邮票卖给你。

早上取信之后,我就绕到邮局后面的淡水河堤。十点钟,正是涨潮,水波一浪又一浪地扑着河岸,皮肤黝黑的渔民蹲在地上修补鱼网。对着观音山,我坐在堤上读信,偶尔,水花会溅到信纸上来。如果是黄昏,艳丽的夕阳就把薄薄的信纸映成透明的红色。

在田埂上坐下。戴斗笠的男人卷着裤脚,正吆喝着黄牛拖犁,犁过的地方。黑色的泥土就松松肥肥地翻起来。面貌包扎得严密的女人用一支耙子,小心地在青叶的周围松土。

“你们种什么?““高丽菜。““真甘苦吧?”“自己的土地,也没什么甘苦可讲。人就是爱打拼啦!”黄牛脚蹄沉重地又迈了过来,女人说:“阿兄,让牛休困啦!伊在喘呢!”他们的语言,像田里的泥土一样实在,不是我学得来的。他们不吃牛肉,因为牛曾经为他们的土地喘息、流汗。他们用手脚与泥土接触,甘苦不甘苦,这是他们与大地之间生命的契约,没有置疑的必要。

谁说我看不出这块土地的美好?可是,我确实写不出赞美的文章来;我说不出口。

住在校园中心,通往外界有三条路可走。出了前门是一条短短的下坡路,左边有栋朴素的老庙,飞檐很轻俏地指向天空。右边是青翠的稻田,荷锄的农人站在田心,远远看去像个稻草人。从侧门走出,是条充满蛙鸣与蟋蟀声的山路,通往长满相思树的山丘。

路,左边有栋朴素的老庙,飞檐很轻俏地指向天空。右边是青翠的稻田,荷锄的农人站在田心,远远看去像个稻草人。从侧门走出,是条充满蛙鸣与蟋蟀声的山路,通往长满相思树的山丘。

一年过去了,第一条路旁的水田被挖土机填平,拥挤的钢筋水泥楼房像肮脏的章鱼,张牙舞爪地延伸。路面被卡车轧坏了,凹凸不平。建筑材料到处弃置。再过几个月,人家会搬进来,骑楼会塞满货物,摊贩会占据路旁,货车会夹在路中;这条路,愈来愈难走。

蛙鸣的山路也结束了。建筑一寸一寸地把水田吃掉,蟋蟀和青蛙被机器压死。后山上满山遍野的相思林整片整片地被砍掉,花枝招展的墓园像癣一样,到处散布。建到一半又停工的房子露着生锈的铁管,很狰狞地霸占着山坡。

这条路,我不再走,因为每走一次,就发觉相思林又秃了一块。

最后那条在黑暗中仰视月光的小径,也失去了。半年前,草丛深处开始有人堆积垃圾,现在,短短一条路上有七个垃圾丘,一转弯就是一个,半年前丢在那儿的免洗饭盒、汽水瓶、废电池,现在还在那,明年,也会在那。有月光的晚上,垃圾的腐臭混合在逐渐消失的草香里。

阿华的家就在这条小路底。他有四个眼睛圆滚滚的小孩,成天在外面玩;从前在草丛里玩躲蒙蒙,现在在垃圾堆里玩废电池。

邮局后面的夕阳依旧是红澄澄的一轮,很热闹地把河水染红。只是落潮的时候,河床所暴露的垃圾也是一片猩红。

指责我专挑台湾缺点的朋友;是个比我快乐的人。他可以站在渡船头,迎着河风尽情地去受落日的感动,毫无保留地去爱那满天的彩霞。我望着波光潋滟,想的是水中多少鱼已经含汞。望着河上如水上人家的采砂屋,想的是这些采砂商人如何把砂抽走,使得蚌壳没有附着的沙土而渔民要操作十几个小时才能捞起一点点收获,想的是河底的沙如何淤积在河口,造成浅沙风浪,使小船出海有翻覆的危险。望着美得令人心疼的夕阳,我想的是,为什么这样的美景,我却必须站在垃圾的腐臭中欣赏?坐在杜鹃花围绕的阳台上,我想的是,那三条路正一条一条地干枯,好像有人在我的血管末端打了结,好像有什么病毒正一寸一寸顺着我的四肢蔓延上来——我想的是:这个美好的土地,你正在往哪里去?

原谅我,我真的写不出赞美的文章来,因为我心急如焚。

可是,你不焦急吗?

原载一九八五年六月八日《中国时报·人间》

机器人中学

有一所国中一口气处罚了八十个学生,因为他们头发过长。有一个教官在大街上罚学生站,因为学生穿着制服当街吃西瓜。还有一位国中校长,因为学生翘课出去闹事,痛心反省之余,大骂经费不足,未能把破损的校墙围好,所以亡羊补牢第一步,申请经费修墙。更有出了名的复兴中学,因为学生上台吻了异性表演者的面颊而将他们记“暗过”。

他说得不错;他是用框框去套学生的人,可是制造那个框框的人并不是他。那么这一类的训导人有没有错?那个一口气处罚八十个学生的管理组长、那个当众罚学生站的教官,有没有错?当然有!只有机器人才会拿着工具一视同仁地去“执行任务”,一个榔头打一个钉子。中学的训导人员是知识分子,是负有重任的知识分子,他们直接地影响、塑造这整个民族的下一代;他们不应该是,不可以是没有思考力、判断力的机器人。

手里拿着一个框框,他首先要问自己:这个框框的目的是什么?女生的头发“为什么“不能过耳?套头毛衣“为什么”不能是绿色?热天里,“为什么”不能卷起袖子?想通框框的本意与目的之后,这个负有训导重任的知识分子还要问:这个框框是否适用于所有的学生,所有的情况跟我所学的教育的原则与信念是否有所冲突?执行的方式与尺度应该如何调节才不至于使本来是“手段”的框框变成死胡同的“目的”?这个为我们栽培民族幼苗的人更要问自己:我要怎么样运用这个框框才能达到真正帮助学生成长的目标?学校不是军队,训导人员不是没有大脑的机器人——他要思考、要判断。以“只是执行上面规定”为藉口,只有两种可能:其一,他或许真的没有慎思明辨的能力,其二,他或许有思考能力,但没有勇气去质疑这个框框或改变这个框框。不管前者或后者,这样的人怎么有资格教育我们的下一代?没有思想、没有胆识的机器人能教出什么样的下一代?归根究底,当然要问:是谁作的框框与剪刀。除了位高权重的教育决策者还有谁?但是这些部长、厅长、局长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才上任几年,这个框框是传统移交下来的,不是我,是别人。

这个说法可以接受吗?笑话,当然不可以。一个策划百年大计的人,上了台之后就应该细心审视这个由来已久的框框:它应不应该继续存在?它有没有改革的必要?它合不合乎他个人的教育理念?如果他什么都不做,萧规曹随,就等于说,这个框框是他作的,是他把它交给每一个校长、训导主任,每一个教官、管理组长,去套在学生头上。

那么,究竟这个框框有什么不好呢?这个问题比想象中要复杂得多。限于篇幅,我暂且不理论为什么中学生头发非是个倒过来的西瓜皮不可,也暂且不追问为什么不可以穿着制服吃西瓜,为什么不可以把衣袖卷起来等等细节。这种压制性的“管训”教育有两个比较严重的问题。第一是不合理的、僵化的形式主义。认定了凡是合于框框的(头发短、裙子长、书包带子刚刚好)就等于“操行良好”。凡是不合形式的(头发中分、裙不及膝、穿绿色毛衣),就是“品行不好”。头脑再简单的人也看得出这两个等号画得不合理。人的品行是多么深奥复杂的东西,哪里是头发的长度能够代表的;说起来像笑话,在中国台湾的学校里却是件教育大事,真令人瞠目结舌!学生的内在本质似乎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外表、是形式:样子对了就可以了。这种僵尸式的教育,实在可怕!

“管训”框框的第二个问题恐怕有许多训导人员不愿意承认,是个权威的问题。这个框框是成人用来证实自己权威的工具。当一个教官在震怒之下把学生头发剃掉或罚跪罚站或记学生过,他所愤怒的原因,大概不会是因为他觉得学生发型太难看,而是因为学生没有尊重“校规”、服从师长命令,越过了那个明令颁布的框框。头发长只是表面上的因素,潜在的因素是:学生没有服从我。校规合理与否并不重要,师长的尊严、权威却不可以破。这个框框像个紧箍,紧紧地夹在学生头上,一有越轨举动,教官就念个咒,让学生得点教训,学习服从权威的重要:一切都是为了你好..这里我发现一个极大的矛盾。一方面,我们的教育者也的确希望造就出类拔萃的学生——我们也有科学奖、才艺奖等等。报纸特别喜欢报导中国人的孩子在美国如何如何地表现优异,什么人得了总统奖,什么人得了西屋科学奖,什么人年纪轻轻就上丁大学,居然都是台湾过去的小留学生。我们的教育者与父母羡慕之余,不免心里有点狐疑:同样的种,为什么一移植就大放异彩?是我们的教育土壤有问题吗?问题可多了,这高压性管训教育就是问题之一。教育者一方面希望学生在学问上精益求精,也逐渐领会到启发式教育的重要。许多老师也开始鼓励学生活泼地思考、大胆地创新、勇敢地质疑。可是同时,在行为方面,管训导的人却仍旧努力地把学生压制在框框里,处心积虑地要把他训练成一个中规中矩、言听计从、温驯畏缩的“好”学生。

而矛盾就在这里:一个在知识上能够活泼地思考、大胆地创新、勇敢地质疑的聪明学生,可不可能同时在行为上是个中规中矩、言听计从、温驯畏缩的所谓“好”学生?如果他敢在课堂上表示物理老师对流体力学的解释不够周密,他难道不会对训导主任追问他为什么不可以穿着制服吃西瓜?反过来说,一个老师说一他不敢说二的“乖”学生,他可能把老师的实验推翻而自己去大胆创新吗?教育者所不自觉的矛盾是:他们在“智”育上希望学生像野兔一样往前冲刺(当然也有为人师者希望学生在智育上也如乌龟);在所谓“德”育上,却拼命把学生往后拉扯,用框框套住,以求控制。这两者其实不能并存。有高压式的“德”育,就不可能有自由开放的“智”育,换句话说,我们如果一心一意要培养规矩顺从听话的“乖”学生,就不要梦想教出什么智慧如天马行空的优秀人才。“庸材”的“德”育之下不可能有真正的“智”育。

“吻颊”事件发生之后,报纸舆论固然批评学校过分保守,却称赞教育部“不干涉”的态度,我很不能理解:这样反人性、反理性、反自然的虚伪教育,怎么能够“不干涉”?难道我们的教育决策者在鼓励这个高压管训的框框的拴紧?我们到底要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台湾的父母,你又要你的子女受什么样的教育呢,小小年纪就送到国外去也实在不是办法;还是在这个又脏又乱又挤的台湾“知其不可而为之”吧!制度是可以改变的,但是没有人的争取与努力,当然就是梦想!                  

原载一九八五年六月廿六日《中国时报·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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