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话”中国正史》

作者:柏杨

《“鬼话”中国正史》一根白发定终身玉皇大帝高坐云端

  西洋有这么一则小故事,一个旅客云游四方,游到了一个村落,山明水秀,气象非凡,不禁肃然起敬,向路旁一位糟老头问曰:“你们这里出生过啥大人物呀?”该糟老头想了又想,赧然曰:“非常抱歉,我们这里从没有出生过大人物,出生的都是小孩。”我想这则洋幽默应该大量印刷,送给中国一些所谓的“大人物”,和一些写历史书、读历史书的朋友。盖中国人似乎跟洋大人恰恰相反,有些家伙一生下来就是“太祖”,有些家伙一生下来就是“高帝”。

  拿破仑先生曰:“一个人不是一生下来就伟大的,而是在成了功之后,左思右想,才发现自己伟大的。”惟中国不然,看中国史书,尤其看所谓“正史”,都会发现一点,所有的大人物,全是生下来就伟大不堪。当他娘在产床上辗转反侧、呼天号地、汗流如浆、血崩如注之际,小子呱呱诞生,别瞧该小子一身都是羊尿液,却像耶稣基督亲自下凡,不是红光满室,就是天上打雷;不是应验预言,就是一生下来,就有并吞万国、统一世界的大志,花样百出兼丑态毕露,从没有一个例外。

  这种“上天注定”的学说,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可怖的一部分。二十六史里飞象过河兼鬼话连篇,仅只造造产床上的谣,骗骗天下类似乎你我这种可怜兮兮的小民,不过小焉者已。

  呜呼,话说玉皇大帝高坐云端,偶尔往下界一瞧,只见天下大乱,杀声震天,不禁大怒曰:“俺刚跟王母娘娘亲了个嘴,正要动手动脚,却被打断,气死我也,紫微星何在?”紫微星正在太白金星家推牌九,闻声呼唤,急急上殿,玉皇大帝曰:“下界闹得不太像话,派你前往去当一名头目,努力二抓可也。”紫微星领了玉旨,走到南天门,然后托塔李天王照他屁股就是一脚,把他踢下凡尘。他就趁着下跌之势,撞到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肚子里,然后劈哩拍啦,隆重降生,成了“太祖”、“高帝”。

  该“太祖”、“高帝”既有如此尾大的来历,当然得有点异禀异样,才能对得起托塔李天王南天门上那一脚。于是,你阁下在史书上瞧吧,每个有头脸的家伙,都一定有其使人紧张的节目。有些人可能真的有点奇特之处,那当然更锦上添花,加油加醋。有些人却偏偏如猪如狗,如虎如狼,啥奇特之处都没有,但只要一朝权在手,能够发号施令,自然也会有保镖护院型文人,英勇地为他杜撰。

  异禀异样的学说在中国横行猖獗,凡三千年,迄今不衰。正史不像正史,而像鬼话,头目们所以有那种地位,不但金多如土,还可以随时修理别人,不是纯靠人力,人力有屁用乎?而是完全靠玉皇大帝的旨意。你阁下如果想从卑微的地位往上挣扎,那就是桀骜不驯、不安本分的莠民。盖你既没有经过玉皇大帝亲自召见,惟一的出路就是只有被人骑到头上,想歪歪脖子,松动松动,便是罪大恶极,更不要说自己直直脊梁矣。

  我们说中国的二十六史,即所谓“正史”,简直飞象过河兼鬼话连篇,顺调分子听啦,一定义愤填膺,痛不欲生。其实说它是鬼话还算客气的,真乃是一大缸酱也。中国人也真怪,一旦略露头脸,就非冒出一点异禀和冒出一点异样不可。这种干法,洋大人不太了解,你听谁说过华盛顿先生是一条爬虫──龙乎?又听谁说过林肯先生降生时满屋红光,红光满屋乎?只有中国政坛上的头目,不管他是大一统天下的祖字辈也好,或是可怜兮兮小局面的崽字辈也好;百年以上长命王朝也好,三载五载短命活剧也好,千篇一律,全都不同凡品。权势越大,异样也越精彩,我们现在就按照着“正史”的顺序,逐个王朝研究研究他们的开山老祖──包括原始头目和第一任头目。特别声明的是,我们毫无不敬之意,谁要说我们不敬,谁就是王八蛋。柏杨先生的目的只是请读者先生开开眼界,瞧瞧奇景,盖这也是人生的一乐也。

  于是,我们开始──中国第一位头目,就是中华民族的始祖,纪元前二十七世纪黄帝王朝第一任帝姬轩辕先生,史书(《史记·五帝本纪》)上说,他一生下来时,不但漂亮英俊,而且只不过七十天,就会说话啦。按普通情形,小孩子因在母胎里住了十个月,皮肤既皱又丑,犹如九十岁的臭老头,至少要六个月之后,才能开始舒展。而成为“人形”,总在一岁半左右。但姬轩辕先生却一生下来就仿佛群英会里的周瑜,俨然英俊小生。而且最叫座的是,他还没有满七十天,就会哇啦哇啦。史书上曰:“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弱,不满七十天。可惜没有进一步记载他说些啥,只会喊爸爸妈妈乎?抑连忧国忧民的一套都出了笼乎?但姬轩辕先生露的一手固不特此也,史书上还说他十五岁时,就聪明得不像话,大概非如此乱盖,便不足以吸引观众而广招徕。其实不仅姬轩辕先生自己如此,连他的子孙也不肯谦让,曾孙帝喾姬夋先生比他曾祖父还要厉害,曾祖父姬轩辕先生只不过生下来就会说话而已,而姬夋先生生下来不但会说话,而且还会喊自己的名字。

  商王朝的原始头目子契先生,来历也十分非凡,史书(《史记·殷本纪》)上说,他娘简狄女士(芳名看起来好像江洋大盗),有一天和两个女伴到河里洗澡,忽然看见一只黑色大鸟正在那里孵蛋,简女士就把它赶走,低头一瞧,好大一个蛋呀。两个女伴还有点畏怯,不敢去动,只简女士胆大包天,管他三七二十一,吃了再说。好啦,这一吃不打紧,肚子膨胀,怀了孕矣,十月期满,生下子契先生。呜呼,黑鸟之蛋如果真能使人怀孕,天下男人都可死光。

《“鬼话”中国正史》一根白发定终身爬虫之子

  商王朝的原始头目子契先生如此如此,周王朝的原始头目姬弃先生,自然当仁不让,也照露一手,你子契先生的娘不是吃了黑鸟蛋肚子大了乎?俺姬弃先生的娘啥蛋都没吃,只不过踩了一下男人的脚印,也同样的肚子会大。史书(《史记·周本纪》)上说,姬弃先生的娘姜原女士,有一天去郊外闲逛,看见一个男人的巨大脚印,不由春心大动,竟然爱上啦(柏杨先生曰:有一双大脚的臭男人有福矣),仅只站在旁边爱一下还没有关系,她还到该脚印上乱踩,聊以满足片面相思。谁晓得这一踩出了问题,她的玉足刚一挨那个脚印,玉体就立刻大震,等到弄清楚怎么回事之后,已怀了孕矣。想当年圣玛瑞女士就是因感圣灵而生下耶稣先生,成为天下救主的;姜原女士这一踩,大概也是圣灵捣鬼,因而生下姬弃先生,成为周王朝八百年政权的原始头目。呜呼,对于耶稣先生,属于神学范围,他本身就是神,当然处处神迹。但就一个人来说,何苦为了以示不凡,而硬把自己的娘,搞得如此歪歪邪邪乎。

  姬弃先生的花样,不仅此也。史书上说,因为他阁下的来路不明,他爹疑心姜原女士去田里和野男人幽会,回来编上一套脚印之类的鬼话。老头不甘心头戴绿帽,于是,一等分娩,就把他扔到黑巷子里,怪就怪在这上,别看他那时不过一点点大娃儿,却有天上各种神灵,诸如六丁六甲,谒者功曹,纷纷出动保护,无论是马是牛,经过该黑巷子时,都绕道而去,没有一个畜生踏他一脚。

  老头大怒不息,再把他扔到山林里,偏偏山林里打柴的人太多。最后只好把他扔到冰上,以为这一次冻也冻死啦。谁晓得不但冻不死他,玉皇大帝还特地派了很多飞鸟,展开双翼,像棉被一样盖到他身上。事既至此,姜原女士发现她儿子大有苗头,并不简单,才硬着头皮把他抱回养大。

  周王朝既然继商王朝之后,均以私生子为荣,轮到了秦王朝,觉得私生子也不错呀,子契先生的娘不是吃了黑鸟蛋肚子大之乎?秦王朝原始头目嬴大业先生的娘,比葫芦画瓢,也是吃了黑鸟蛋而肚子大了的。史书(《史记·秦本纪》)上说,嬴大业先生的娘修女士,有一天正在织布,恰巧黑鸟在巢里下蛋,(黑鸟者,史书上说“玄鸟”,“玄鸟”是啥?钻故纸堆的朋友真得考证一下它怎么有这般大的怪劲)一不小心,打破在地。修女士大概两星期没有打牙祭,嘴馋得紧,就拣而吃之,这一吃和子契先生的娘一吃,有同样的效果,那就是不可避免地也生下一个大人物。而让大人物更不断地再生别的大人物,他后代中就有一位嬴孟戏先生,竟然是鸟的身子,却说着人话。

  嗟夫,“鸟身人言”,将是何等形状?史书上满篇累牍的这种玩意,教我们小民如何是好?

  西汉王朝的开国头目第一任皇帝刘邦先生(衔头“高祖”、“高皇帝”),其异禀异样,比之他的老前辈,更要不顾血本。史书上介绍子契、姬弃、嬴大业诸位先生时,吞吞吐吐,多少还有点不好意思。到了刘邦先生,大概说谎说得太多,开始养成习惯,演出的节目,自然较之从前,更为复杂,也更为引人入胜。

  史书(《史记》卷八)第一炮就指出刘先生不是他爹的儿子,而是爬虫的儿子。话说刘邦先生的娘王女士,有一天在河边睡午觉,呜呼,刘邦先生最大的官不过做到亭长,和现在的里长差不多,家里穷得要命。王女士以一个年轻少妇,而跑到河边睡午觉,大概是割草割得太累啦,或挑担做小生意挑得太疲倦啦,一躺下来,就呼呼入睡,一面入睡,一面乱做起来春梦,梦中冒出一位青年才俊,巴西既有橡园,美国又有存款,向她求起爱来。如此良机,不可失也,用不着三言两语,就颠鸾倒凤,不亦乐乎;正在紧要关头,天有不测风云,忽然既打雷又闪电,马上就要下雨。刘邦先生的爹刘焰先生(史书称之为“太公”),爱妻心切,怕她淋了雨,出去四下寻找,找到河边,糟啦糟啦,盖王女士不过是在做梦,可是刘焰先生却亲眼看见有一条蛟龙爬到她身上大动干戈。实者幻之,幻者实之,鬼话到这种程度,真是不可理喻矣。结果生下了刘邦,一个顶尖无赖。

  我们介绍这一段,如果说的是西门庆和潘金莲,尚不足为奇,而我们说的却是西汉王朝开国皇帝,便难免有人责备我们太黄,但我们实在没办法使它不黄;乃鬼话家使它黄,非我老人家使它黄也,如果正人君子仍不肯高抬贵手的话,只好请瞧瞧“正史”上的原文。《史记·高祖本纪》上曰:“其先刘媪(王女士)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刘焰)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刘邦)。”产出来的不是娃娃,而是高祖,教人跺脚。《汉书》上的记载,几乎是从《史记》模子里浇出来的,浇得一模一样,《高帝纪》〉上曰:“母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父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上,已而有娠,遂产高祖。”

  (产的也不是娃娃而是高祖。)《史记》作者司马迁先生,《汉书》作者班固先生,都在西汉王朝为官,司马迁先生因说了几句真话,被刘彻先生割掉生殖器,班固先生因赞扬了几句国家的大将,不幸该大将被皇帝杀掉,他也跟着被逮捕下监,惨死狱中。由他们的遭遇,可看出他们的环境,小心翼翼,老老实实,还免不了受辱受死。如果刘邦先生或其他的儿皇帝孙皇帝,不以人兽相奸为荣,他们敢如此明目张胆乎哉?

  人和兽做爱是啥模样,我们不知道。人和爬虫做爱又是啥模样,我们更不知道。我想刘焰这个老家伙真是有福,竟能亲眼看见他妻子和爬虫在那里哼哼唧唧。从刘邦先生的流氓性格,可看出他父亲刘焰先生也不会是啥好东西,当时他手中如果有摄影机,说不定还会拍成活动春宫电影,去世界各地放演,捞他一票哩。

《“鬼话”中国正史》一根白发定终身“七十二”学问

  刘邦先生既是爬虫之子,史书上自然说他“隆准而龙颜”,高鼻子不用说啦,或许他娘在“大泽之陂”走国际路线,对象是罗马帝国洋朋友,故意弄张豹皮披到身上,骗骗“太公”乡巴佬,鼻子想不高,不可得也。至于“龙颜”就颇费思索矣,前天柏杨先生没钱买菜,向隔壁张老头借二十元济急,他刚喝了点老酒,面孔红红的,像刚被三作牌修理过。为了借钱我就拍他的马屁曰:“阁下满面红光,乃龙颜之相,至大富大贵。”该老头大喜,认为二十元岂够买菜,一定要借给我三十元,并且声明还不还没关系。此事牵连到龙颜,故揭而出之,不知道司马迁先生和班固先生,瞎搞一通之后,能有多少好处也。

  然而,仅只鼻子异样,面孔异样还不够,刘邦先生左腿上还有“七十二黑子”,就更妙不可言。

  夫黑子者,大一点的雀斑也。盖刘邦先生乃是赤帝之体,谓之“朱鸟”,朱鸟上的黑子就是专门表达“龙颜”用的。七十二黑子者,乃赤帝(刘邦)七十二日之数,木火土金水,各居一方。一年三百六十日,木火金水各分九十日,而“土”在中央,每一季再抽出十八日,成为七十二日,一日就是一个黑子。刘邦先生七十二黑子者,应火德七十二日之征也。

  为了避免有人说我老人家信口开河,请你阁下瞧瞧原文,《握成图》曰:“赤帝体为朱鸟,其表龙颜多黑子,按左阳也,七十二黑子者,赤帝七十二日之数也,木火土金水,各居一方,一岁三百六十日,四方分之,各得九十日,土居中央,并索四季各十八日,俱成七十二日,故高祖(刘邦)

  七十二黑子者,应火德七十二日之征也。“读这种鬼话而不发疯的,我就输你一块钱。夫刘邦先生,不过一个地痞流氓,一旦有了权势,摇尾系统就摩拳擦掌,有的研究他的鼻子,乃老天爷注定要当”高祖“的鼻子也。有的研究他的尊脸,乃天老爷注定要当”高祖“的尊脸也。剩下的人无处下手,听说老家伙左腿上雀斑最多,机不可失,乃研究起他的雀斑来矣。研究的结果,一会”赤帝“成了”朱鸟“,一会”七十二黑子“成了”七十二日之数“,(这二者有啥关系?而七十二日之数又是干啥的?)一会一年三百六十天,被金木水火分了尸还不算,”土“居中央,(”土“是啥?又是谁教它居中央的?)又从每季中抽取十八日,凑成了七十二日,这七十二日就应了刘邦先生腿上的七十二黑子。

  说了半天,我想,就是该古书的作者,包括鼎鼎大名的司马迁先生和班固先生在内,恐怕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啥。史书不成为史书,成了“杂毛老道看相图”。堂堂“正史”,前前后后都是这些杂毛老道,硬说当权的乃天生要骑小民之头。呜呼,大腿上的黑子已经如此冲天,如果屁股上再有点啥,真不知道还要热闹到何种程度。写到这里,忽然想起来,柏杨先生屁股上倒是有一批黑子的,一共六颗,作梅花状,随天气阴晴而变,遇大雷雨之日,还异香扑鼻。特此透露,一旦我拳打脚踢,杀人如麻,也成了“高祖”之类的头目,摇尾系统就可据以发挥矣。

  刘邦先生腿上一堆脏兮兮的黑子,既有如此重大的学问,其他表示大权在握,不同凡品的玩意,就更多啦。史书(《史记》卷八)上说,他阁下是一位有名的酒徒,常去酒店赊酒,喝醉啦就躺到板凳上耍死狗。酒店老板王老太婆经常看见他身上爬着一条龙,而“龙”是象征皇帝的,这一惊非同小可,从此就免了他的酒钱,旧账固然一笔勾销,新账更不用说,不但不要一文,反而“雠数倍”,他要一杯,端上两杯,他要一瓶,拿出两瓶。刘邦先生虽是爬虫之子,怎么睡了觉身上还能爬出龙来哉?大概王老太婆不再赊酒给他,利用她老眼昏花,玩了个花样。也可能是他阁下打平了天下之后,王老太婆为了表示先见之明,来一个连她自己都不相信的鬼话。不过,更可能的是,王老太婆要酒账时挨了扁钻,不敢再张尊口,只好编出一篇说词,掩盖老脸。

  贵阁下知道秦始皇嬴政先生乎?他阁下乃天生的蚂蚁脚,喜欢东游西荡,游山玩景。有一次游到刘先生的老家,治安机关为了安全,对当地的地痞流氓、不稳分子和可疑分子,加以扫荡。刘邦先生自然金榜有名,他看风声不对,就脚底抹油,溜他娘的啦,溜到芒砀山泽岩石之间,东藏西躲,狼狈不堪。等到嬴政先生玩毕回宫,禁令稍松,他的狐群狗党找他,却怎么找都找不到。可是“吕后与人俱求常得之”,那就是说,只有他的老婆吕雉女士一找,就准找到。吕雉女士既是他阁下的老婆,逃亡之时,一定有约会见面之地,和见面之时,找他当然一找就找到,这道理连柏杨先生家的三岁娃娃都知道,偏偏写历史的不知道。然而更使人大牙猛掉的是,刘邦先生还假装不懂他为啥能找到他哩,于是鬼话出笼,吕雉女士曰:“你所在之处,上面常有云气。”如果真有云气,早捉住他,砍掉他的尊头矣。

  然而,“正史”的不可靠还不止此,关于刘邦先生的很多鬼话中,有一则最大的鬼话,即京戏里萧何追韩信时所唱的:“我主爷起义在芒砀,拔剑斩蛇天下扬。”拔剑斩蛇本是平常的事,柏杨先生昨天还在后院用菜刀干掉一条蛇,实在看不出有啥特别之处。可是任何屁事只要出到“祖”字辈身上,落到摇尾系统手中,关系之大,就不可开交。刘邦先生杀了一条蛇就等于杀了所有的敌人,而注定了要当头子。有一天晚上,他阁下喝醉了酒,和一批乱七八糟的朋友,顺着小道回家,走在前面的人发现路上有一条大蛇,提议开溜。刘邦先生酒助胆势,吹牛曰:“大丈夫怕啥?”乃拔出铁剑,贸贸然而往,照着该蛇,拦腰就是一记。呜呼,大蛇而有毒的少,毒蛇多半小而且怪,如果那天晚上他阁下艳遇的是一条竹叶青或响尾蛇,不知击头,而拦腰一击,恐怕早被咬死矣。后来有人看见一位老太婆三更半夜在那里哭,问她为啥哭,她曰:“我儿子乃白帝的儿子也,变成一条蛇,被赤帝的儿子杀啦。”白帝的儿子既能乱变,为啥在宝剑临头时,不变成一阵清风逃之乎耶?况且人既死啦,不回家抱着尸首哭,反而到出事地方哭,天下有是理乎?刘邦先生的亲爹竟然是一条蛟龙,蛟龙也竟然成了“赤帝”,这个“帝”和我们想像中的帝差得太远,未免有点太伤感情。

  所以,柏杨先生菜刀杀蛇之事,编历史的朋友,不可不知,盛哉。

《“鬼话”中国正史》一根白发定终身好像失了火

  正史把西汉王朝开国头目刘邦先生乱搞了一通之后,对东汉王朝开国头目兼第一任皇帝刘秀先生(衔头“世祖”、“光武皇帝”),自也免不了放二十四响大炮,行礼如仪。呜呼,贵阁下参观过友邦元首访问的场面乎?那份盛大不必细表,别的不讲,仅只二十四响大炮就够瞧的。元首老爷一下飞机,只听唿咚唿咚,大炮开火,整整二十四炮,直打得万众静肃,起敬起畏。其实一旦该国发生政变兵变,或是经过大选,该元首垮了下来,再光临别国,即令他此时比彼时学问更大,道德更高,影响力更强,欢迎的人数更多更烈,可是那唿咚唿咚的二十四响大炮却没有矣。盖只要他是元首,即令不值一文兼混蛋加三级,也要放他二十四炮,非敬他的人,而是敬他的权也。

  于是写史书的朋友向刘邦先生放了二十四炮之后,刘秀先生既然也臭汗淋漓地搞出一个政权,自然会把炮口对准他阁下,照放了二十四响。连雅堂先生曾感叹中国史学之无原则,只向成功的人摇尾巴。其实只向成功的人摇尾巴也是原则,不过是一种奴才原则,狗腿原则而已。在这种原则下写成的史书,自然非鬼话连篇不可。好吧,且看看刘秀先生的二十四响炮吧。史书(《后汉书·光武帝纪》)上说,刘秀先生的爹刘钦先生,在河南省项城县当县长(南顿令),太太的尊肚一天比一天大,分娩的时候,刘钦先生心血来潮,知道要生下来一个“光武皇帝”,认为县长客舍不够容纳,特地搬到一个大地方。等到小子一生下来,咦,不得了不得了,只见红光满屋,好像失了火(这是“正史”的说法,还有一种非正史的说法,说是白光满屋,照耀得如同白昼),刘钦先生高兴万分,找到一位铁嘴大学堂毕业生王长先生为该小子算卦,王长先生是一位走江湖的朋友,一眼就瞧出该官崽心里想的是啥。呜呼,不要说王长先生啦,便是任何一位铁嘴,当人家生了娃儿,请他前去算命,他能真的说他五岁时就抽羊癫疯,二十八岁时就执行枪决乎?说的当然全是吉利的话也。不过王长先生更表演得精彩,他把生辰八字念念有词了一番,可能还教乳娘把孩子抱出来瞧之摸之,然后大吃一惊,请刘县长把佣人赶走,附到他阁下耳朵上悄悄告之曰:“长辟左右,此兆吉不可言。”

  刘秀先生“吉不可言”之后,接着又上演了一场一麦九穗的节目,那一年项城县境有一棵麦子,生了九个穗,一棵麦子上本来只有一个穗的,而突然生了九个穗,不是祥瑞是啥?如果他阁下后来被王莽先生捉住,喀嚓一声,砍掉尊头,灭了九族,恐怕一麦九穗,成不了祥瑞,而成了妖孽矣。

  问题是刘秀先生硬是当了“世祖”,鬼话因之大不相同。反正是一麦既然生了九穗,再加上红光(白光)满屋,刘老头大喜之余,就给该小子起名为“秀”,以志异样。其实不必这么转弯抹角,如果索性叫他“刘九穗”,岂不更写实派乎哉?[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刘秀先生一岁的时候,普通人看来不过是个吃奶的娃儿,可是天上的星斗却乱啦,怎么个乱法,恐怕只有写中国“正史”的鬼话家知道,柏杨先生是不知道的也。不过星象家夏贺琅先生却向当时西汉王朝的皇帝刘欣先生上书曰:“天老爷注定了汉王朝要中衰,可是天老爷也注定了汉王朝要复兴。”刘欣先生一听,立即下令改元,把纪元前五年,改为太初元年。改元这玩意,是中国帝王最拿手的把戏,柏杨先生将有别的大作论及,现在不再说啦。刘欣先生改了元之后,又自己封自己“阵圣刘太平皇帝”,乱搞一阵,好像柏杨先生四岁半的孙女扮“家家酒”,以为这一下子堵住了天老爷的嘴,不能让王朝中衰了吧。谁知道大势已去,天老爷已经派了一个“世祖”降生。该家伙就是刘秀先生,在他娘怀里吃奶哩。

  新王朝接着西汉王朝应运而生,开国皇帝王莽先生把西汉姓刘的最后一个皇帝刘婴先生一脚踢下宝座,自己坐了上去。呜呼,王莽先生是中国历史上知识分子而又和平取得政权的第一人。国会也好,国民代表大会也好,都应该供上他的玉照,比那些动刀动枪,杀得小民家破人亡的天子英明,真不知高级到哪里去也。这是题外之话,不再噜苏。就在王莽先生当了皇帝之后,有位铁嘴大学堂望气系毕业生苏伯阿先生,代表王莽先生云游四方,云游到刘秀先生老家湖北省枣阳县,这时候大概刘老头项城县长不干啦,抱着娃儿,已回到故乡,真命天子既然驾到,异禀异样自然像二十四响大炮一样,紧紧跟在屁股之后。于是乎,苏伯阿先生抬头一瞧,大吃一惊,《后汉书》上说他的反应是:“哇曰:”气佳哉,郁郁葱葱。‘“哇,音借,惊而叹之,有点”算啦算啦,天意如此,算我栽啦“之意。不特此也,后来刘秀先生起兵叛乱,有一天经过枣阳,忽然看见自己家火光冲天,可是再仔细一看,竟啥也不见。不特此也,另外有两位道士,学问大得要命,好像还能跟神仙通话,一曰西门君惠先生,一曰李守先生,二位也一致推荐:”刘秀当为天下。“信口开河之后,你猜正史上说啥?曰:”其王者受命,信有符乎,不然,何以能乘时龙而御天哉?“这种鬼话,如称之为”正史“,全体中国人都得上吊。如称之为“正史”,全体中国人都得上吊。

《“鬼话”中国正史》一根白发定终身少有大志

  东汉王朝鞠躬下台后,接着上台的是曹魏王朝第一任皇帝曹丕先生(衔头“世祖”、“文皇帝”),他照例有他的异样异禀;不管是真的有异样异禀,或根本啥都没有,只是他自己编的,或只是鬼话专家编的。反正曹丕先生既是一个王朝的开国头目,就得搞点花招。他阁下呱呱坠地时,和刘秀先生呱呱坠地时,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刘秀先生发出来的是红光,而曹丕先生发出来的却是青光。

  史书(《三国志·魏志》)上说,他阁下从他娘肚子里一生下来,立刻就有一团青色的云,比圆规画的还圆,大如车轮,在屋顶上盘旋不去。铁嘴大学堂望气系毕业生远远一瞧,马上就知道该气是一种仙气,主大富大贵,非小民之气,乃帝王之气也。写到这里,柏杨先生想起来一事,我的男公子初生时,似乎也有点红色焉或青色焉的一种气,在空中飘飘荡荡,驱之不散,当时便知道此子将来必异于一般可怜的中国人,包括他爹敝老头在内,都得向他磕头。果然,他现在已入了美国之籍,娶了美国老奶为妻,生了孙儿,不会说一句中文,来信喊我“格软得罚”,而不喊“爷爷”,你说光彩不光彩哉。想当年曹操老头一生下曹丕,看见了青气如轮,就知道他儿子当皇帝已成定案,能不像柏杨先生乐不可支乎哉?

  三国之一的曹魏帝国既有青气如轮,三国之一的东吴帝国也不简单,连五彩颜色都往外冒。原始头目孙坚先生的节目,不发生在他的初生,而发生在他的祖坟。孙坚先生的祖坟在富春(浙江省富阳县)城东,史书(《三国志·吴志》)上说,东汉王朝末年,天下大乱,该祖坟三更半夜里,不断发出光芒,光芒大小和强弱,史书没有说明,如果能发出探照灯那样的光,才叫绝招。

  然而,仅夜里发光还不算,该祖坟白天还发出五色云(比曹丕先生的云多了四色),直达半天,蔓延数里,附近小民纷纷往看,就有父老曰:“此气,不同凡品的气也,孙家后代要兴起也乎?”──“父老曰”这一套是鬼话家老套,不管啥异样异禀,异到不可开交,或写得不能转笔时,就会有一个父老焉,望气者焉,和尚焉,道士焉,以及其他什么的焉,适时出场。

  孙坚先生的祖坟冒出五彩云,似乎还不能证明他有前途,必须再有点别的才行。史书上说,他娘怀着他时,有一天晚上,做了一个梦。该梦血淋淋得可怕,她梦见被剖开玉肚,连肠子都出来啦,不但出来啦,而且还围着吴昌门绕了一周,霍然惊醒,吓得一身冷汗,向邻居一位老太婆诉苦,邻居老太婆只好安慰曰:“安知非吉征也!”当然是吉征,否则写历史的鬼话家能写出来乎哉?

  孙坚先生的儿子“太祖”、“大皇帝”孙权先生,《三国演义》的读者,对他的印象一致看好。

  其实他年轻时还差不多,至少不失为敦厚之辈。可是当权太久之后,性情大变特变,他后来变得残暴非常,杀这个,杀那个,甚至连儿子都不要啦,老朋友也者,更拋到脑后。尤其糟的是,他的寿命颇不为短,死的那一年七十一岁。用不着看史书,仅只想一想,便可知道他阁下晚年以后东吴帝国的政治,是啥子局面也。但他阁下的长相却是非凡,一看他的尊容,用不着摇尾系统乱开簧腔,都会五体投地。他最大的敌人曹操先生,就曾经叹曰:“生子当如孙仲谋,若刘景升子,猪犬耳。”

  史书上说孙权先生:“方颐大口,目有精光。”按相书上说,颐如太方,乃反叛之貌;又曰:“男儿口大吃四方。”就是说他的性格不能专吃一方,吃着吃着,就得再改一方吃之。这种长相,实在并不高级,可是一旦这种长相的朋友,当了皇帝,成了二抓牌,该相就有学问啦。至于目有精光,抽象得很,柏杨夫人便常说柏杨先生也目有精光,但那有啥用哉?不过孙权先生之能够当上皇帝,也不全靠他的长相,还靠四句民谣,该四句民谣曰:“黄金车,班兰耳,闿昌门,出天子。”看起来不像是民谣,而像是古老深奥的《诗经》、《楚辞》,是不是保镖护院型瞎编的,我们不知道,反正史书上如此写,我们如此介绍,信不信固在你也。

  三国者,魏蜀吴(三国时代只有“汉”,而无“蜀”,奴才们写历史,连国号都给人家改啦,改成了“蜀”,他妈的算啥“正史”乎哉?)魏吴的开国头目都有异禀异样,蜀汉帝国的第一任皇帝“昭烈皇帝”刘备先生,当然当仁不让。说起来三国时代的原始头目,曹操先生二十岁那一年就当了秀才,后来当了河南省项城县长(“顿丘令”,跟刘秀的爹一样,鬼话家怎的没有发明“项城衙门出天子”的祥瑞?遗憾遗憾),孙坚先生的爹是富商,经常来往钱塘江做生意。只有刘备先生出身最低,这里说他最低,不是用现代眼光说他最低,而是用当时眼光说他最低。盖他阁下从小没有父亲,穷苦不堪,跟着妈妈做布鞋织草席过日子。史书(《三国志·蜀志》)上说,他家东南角上,有一棵桑树,该桑树高达五丈有余,遥遥望之,枝大叶密,活像皇帝车上的伞盖,过往行人,都看出内有怪事,该家非有大人物出笼不可。这还不算稀奇,稀奇的是,刘备先生小时候,和他的小朋友在那里玩耍,就在树下吹曰:“我将来一定要坐这种羽葆盖车。”呜呼,这就叫“少有大志”,既有树矣,又有坐车之志,如不鼎足三分,岂不是跟该桑树过不去。

《“鬼话”中国正史》一根白发定终身头转身不转

  三国不过小局面,各国的开山老祖已经惊天动地,到了晋王朝大一统局面,开山老祖自然更得张牙舞爪。晋王朝原始头目司马懿先生,生有狼顾之相,“狼顾”是啥?柏杨先生这一生没见过狼,不知道它阁下回头是什么模样,但和狼相似的狗,倒是见过的也。柏府上现在便养有一条尊狗,讳曰“利利”,取利见大人之意,它有时在街上撒野,我努力喊它,它每次就来一个“狼顾”。据说狼和狗一样,它阁下回头时,只是直截了当地回头,而从不转动身子。这在狼先生身上,固无足惊奇,因它们的身子太长,调动不便,必须仰赖脖子也。而人则不然,假如你在路上望见我老人家背影,叫曰:“柏老,我请你下小馆。”我准头身齐转,拉住你不放。呜呼,这正是柏杨先生的缺点,如果我也能像狼先生和狗先生一样,头转而身不转,早当了皇帝矣,哪有时间和你们这些穷小子聊天乎哉?

  史书(《晋书》卷一)上说,司马懿先生就是一位头转身不转的人物,曹操先生听见不少有关他的小报告,放心不下,打算来一个当场试验。有一天,“召使前行,令反顾,面正向后,而身不动”。想不到司马懿先生这种生理上的毛病,也成了当头目的先兆。其实几乎所有的畜生,都是头转身不转的,狼固如此,狗何独不然,君看见过驴乎?马乎?骆驼乎?麒麟乎?用上一个“狼”字,教人听了毛骨悚然,如果真的是写实主义,不说他阁下狼顾,而说他阁下“骆驼顾”、“麒麟顾”,恐怕风景大异。

  不过我想即令是真的狼顾,问题也不严重,如果严重,曹操先生既已当场试验出来,岂能放他逃生?即令放他逃生,岂能仍付他军事大权?而“正史”也者,偏偏把这种屁事发扬光大,目的不过借一下曹操的尊嘴,鼓吹一下司马懿的异禀。曹操先生不仅试验了他一下而已,后来还做了一个梦,梦见三匹马挤在一个槽里吃草,心里就有一个疙瘩,对儿子曹丕先生曰:“司马懿不是一个好东西,将来一定坏我们的家事。”看情形曹操先生不但是一位军事家,也是一位铁嘴大学堂毕业生。

  中国“正史”上多的是这一类鬼话,胡乱做了一个梦,就能预测出王朝的兴亡,天下事如果这样简单,人活着便无啥意思矣。而史书上介绍司马懿先生的出身,其异样之状,也够精彩的。最初地方上选举他当官(上计掾),他看出东汉王朝要垮,“不欲屈节曹氏”,曹操先生闻报,马上派了一位刺客深夜前往干掉他。好个司马懿,真有一套,他躺到床上,动也不动,理也不理。等到曹操先生当了丞相,又召他作官(文学掾),告使者曰:“他如果稍有迟延,就把他宰掉。”司马懿先生这才走马上任。怪哉,当第一次选上计掾时,曹操先生的地位还差得远哩,和“屈节曹氏”有屁关系?而他阁下那时也不过一个可怜小民,一纸命令,就能把他一刀两断,何必派人刺之乎?而且刺客到啦,他动也不动,理也不理,戛然而止,没有下文,后事如何,也没有交代,这种鬼话,连三岁孩子听了都打呵欠,而“正史”却乐此不疲,何也?

  晋王朝第一任皇帝司马炎先生(衔头“世祖”、“武皇帝”)的长相,也非常奇妙,“聪明神武,有超世之才,发委地,手过膝,此非人臣之相也。”说司马炎先生聪明神武,有超世之才,实在昧尽天良,中国之所以后来弄得五胡乱华,小民陷于水深火热,凡三百年之久,司马炎先生要负全部责任,如果玉皇大帝那里有军事法庭的话,千千万万身首异处,鲜血淋淋的小民告他一状,他至少也得问吊。他阁下绝不是一个傻子,但要说他聪明超世,却离谱太远。夫有钱有势的纨绔子弟,有几个不白白胖胖,看起来既聪明又有才乎?

  至于“发委地”,我想发要真正委地恐不可能,毛发这玩意的生长速度是递减的,一个月后的生长速度是一个月前的一半,头发也好,胡子也好,留着不剪,留到最后,一年长不了半寸,就是头发最长的杂毛老道,他的头发也委不了地,顶多“委臀”而已。那就是说,头发顶多可以长到屁股那里而已。三世纪时中国人还都是坐榻榻米的,大概“委地”,“委榻榻米”也。如果委的不是地而是榻榻米,那有啥异样的哉;台北市酒家女秀发委榻榻米的,固多得是也。至于“手过膝”,据非正史记载,刘备先生也是手过膝的,不但手过膝,他还“耳垂肩”哩,这种长相的朋友,和动物园里的猢狲先生有啥分别?恐怕多少难以入目,据说臂长耳大,乃脑下某一种内分泌出了毛病的现象,万万想不到这种现象竟成了帝王之相。柏杨先生有一位做影片生意的朋友,其手也是过膝的,现在正在香港打官司,看样子马上就要当上皇帝啦,能不妙哉。

  中国历史上第一位被异族敌人砍掉尊头的皇帝,是晋王朝第五任皇帝司马炽先生(衔头“孝怀皇帝”),此公为了继承宝座,着实踢腾了一阵,坐了上去后,天子圣明,舒服舒服。想不到被新崛起的叛乱政权汉赵帝国的皇帝刘聪先生捉住。有一天,刘聪先生大宴群臣,教他阁下换上小民们穿的衣裳,到处敬酒;也可能像妓女一样,跟在他屁股后,一手执壶,一手执杯;反正不管怎么吧,一个在定型观念中的大人物,尤其一直是鬼话中心的政坛头目,一旦垮了下来,当场出丑,在场诸君子,难免有许多感慨。俘虏之一,官拜宰相(侍中)的庾先生就忍不住哭啦。说起来他真不能不哭,他从前见了司马炽先生,天威煌煌,如神如圣,而今该帝崽的地位还没有他高,他可以拍拍他肩膀,叫他“丰度兄”矣(丰度,司马炽的别号),自然感慨万千。然而他这一哭不打紧,刘聪先生大怒,把司马炽先生拉了出去,像杀猪一样的杀掉。

  不过,该帝崽虽然被拉了出去,但他的鬼话却照样载诸史册。史书(《晋书》卷五)上说,他阁下初生的时候,江西省南昌县境忽然长出来“嘉禾”,“嘉禾”者,巨大的麦穗也,江西省以产米闻名于世,四世纪时,那里是不是种有麦子,或者是不是在稻田里忽然单独冒出一棵麦穗来,我们不知道。只知道这种鬼话岂不是刘秀先生出生时鬼话的翻版乎哉?接着史书上又说,有望气者云,豫章(江西省南昌县)有天子气,盖司马炽先生彼时的爵位是“豫章郡王”,正在江西省纳福。这种“望气型”,更是翻版。

《“鬼话”中国正史》一根白发定终身一根白发定终身

  晋王朝第七任皇帝司马睿先生(衔头“中宗”、“元皇帝”),窝囊加三级的人物。但中国史学家奴性奇痒,只要他有个局面,照例会放他二十四响大炮,把读者先生放得晕头转向。

  史书(《晋书》卷六)上说,他阁下于二七六年生于洛阳,生的时候,忽然从天上降下一道怪光,产房内雪白明亮,如同白昼。呜呼,有白光焉,有红光焉,有五色光焉,都是老鬼话矣。柏杨先生真不清楚,该光是谁发出来的?是玉皇大帝坐在凌霄殿上,瞪大了眼,看人家产妇哎哟哎哟,看到妙处,御手一扬,发出的耶?抑送子观音在她的莲花宝座上,举头一看行事历,就在今天,有一个“祖”字号“宗”字号家伙要生,一按电钮,发出的耶?仅只发光还不足以明了,史书上还曰:“所藉藁如始刈。”藁,用枯草做的垫子,柏杨先生故乡,小民穷苦不堪,生孩子时不要说是汽医院啦,甚至连助产士都请不起;临盆时不要说躺到西蒙斯床上啦,甚至连普通的床都不准躺,小户人家,一件褥子要睡八十年,产妇血流如注,把它弄脏,暴殄天物,莫此为甚,只好以“藁”代之矣,用白话说,就是用“草垫”代之,弄脏啦一丢了之,不值几文。产妇一等到浆水初下,立刻转移阵地,转到地下的草垫之上。草垫乃枯干了的麦秸或其他植物茎叶做的,细菌之多,不在话下,但因为家境清寒,也只好把孩子生到上面。而司马睿先生初生时,已是晋王朝天下,他爹司马觐先生,爵封琅邪王,妻子生孩子何至也生到草垫之上乎?如果说文言文没有生命,不能写实,并没坐在草垫上,则“如始刈”便落了空,而问题就发生在“如始刈”上。草垫本是枯草做的,可是等司马睿先生生下来时,一道神光(该神光是啥颜色,史书上没说明白,真是抱歉),该草垫上的枯草枯叶在该一道神光之后,竟起了惊人变化,变成了有水分的青草青叶啦,好像刚从田里割下来的一样,善哉,有如此大的劲头,他阁下不当皇帝,难道王八蛋当皇帝乎?

  其异禀异样不止此也,司马睿先生长大了之后,怪状更多。史书上说,他阁下左额上有一根白发,该白发如果生在普通小民身上,不值个屁,但生在政坛头目尊头之上,学问就大啦。左额者,称之为“日角”,一个人能不能当帝当王,全看该日角有没有啥奇妙之处,朱建平先生著的相书上曰:“额有龙犀入发,左角日,右角月,王天下也。”一根白发就决定了他的终身,小民有啥办法哉。

  司马睿先生除了左额上有一根白发,贵不可言外,史书上(《晋书》卷六)还说他:“隆准龙颜,目有被曜,顾眄炜如也。”“被曜”是啥,柏杨先生不知道,大概是铁嘴大学堂一种术语,读者先生中如果有知道的,敬请见告。在没有引经据典弄明白之前,望文生义,反正是一种异禀异样就成啦。隆准,高鼻子,凡高鼻子的朋友有福矣。龙颜,这两字属抽象玩意,夫啥颜是龙颜?啥颜是狗颜?恐怕很难说,依中国史学家的奴才规矩,有办法把权势弄到手的人,其颜才是龙颜,没办法把权势弄到手的人,只好狗颜了矣。炜,发光,发光没啥稀奇,稀奇的是别人眼睛发光没人开腔,大家伙眼睛发光,就有人猛叫,视为不同凡响。史书上说,司马睿先生虽然有如许花样,注定要当头目,但当初因逢八王之乱,为了避祸,却故意收敛锋芒,假装着很窝囊的样子。由以后的史实看来,他之没有锋芒和窝囊,根本不是装出来的,天生地就是那种布料。他如果真的有一分才华,早把握时机,渡江北伐,收复中原了也。如此庸才,嵇绍先生却“异之”,曰:“琅邪王(司马睿)

  毛骨非常,殆非人臣之相。“毛,大概指的那一根左额上的白发;骨,大概指的高鼻子。用这种逻辑来推演,一个人只要左额上有根白毛,鼻子又长得高高的,就不必心急,更不必踢腾,包管他非坐金銮殿不可。有志之士,闲暇无事,不妨就在太太梳妆台前,对镜自瞧,一旦白毛出而鼻子隆,好啦,你就躺到床上等小民们自动自发把你抬上轿子吧。

  《西游记》上说,唐僧先生所到之处,都有六丁六甲保护;他阁下乃真佛下凡,六丁六甲日夜守卫,还说得过去。而皇帝这玩意,了不起是“龙”的子孙,今人看龙,不过一条爬虫,实在没啥。

  古人看龙,也不过天上一个小神小仙而已,好像还不够资格劳动玉皇大帝亲自动手为他专门设立一个镖局,处处保他的镖。可是所谓“正史”却不管那一套,不但良心一昧,连常识也一昧,硬是为他请了六丁六甲,形影相随。原来八王之乱最高潮时,晋王朝第二任皇帝司马衷先生御驾亲征,攻击成都王司马颖先生,司马颖先生大为紧张,就跟东安王司马繇先生商量,司马繇先生劝他投降,司马颖先生不肯,于是在岳飞先生的故乡河南省汤阴县打了一仗,把司马衷先生活活捉住。司马颖先生回到邺城(河南省临漳县),心里一想,好个司马繇,我要听你的话投降,岂有今天?你竟敢阴谋害我,不杀你杀谁?乃把司马繇先生干掉,干掉不算,还下令戒严,不准任何一个姓司马的亲王离境,看样子还打算斩草除根,大杀特杀。

  司马睿先生就是司马繇先生的侄儿,一瞧苗头不对,连夜开溜,该夜本来月明如昼,无法溜的,可是他乃是真命天子,有六丁六甲保镖,在玉皇大帝指挥之下,天色忽然大变,不但升起云雾,而且下起暴雨,响起暴雷,警卫同志都躲雨去啦,他阁下才算逃难成功。

《“鬼话”中国正史》一根白发定终身鬼话家惯例

  晋王朝对中国历史最大的贡献是五胡乱华,第一任皇帝司马炎先生承他爷爷的余荫,坐在头子宝座上,一坐就是二十六年,用他昏庸的脑袋和腐败的政治,把已经归化中国的匈奴人、鲜卑人、羯人、羌人、氐人,一一逼反。不仅天下大乱,而且“杀民如草不闻声”,这笔血债,不知道我们的列祖列宗在地下和他阁下清算过没有?恐怕纵把他弄到台北公圳分了尸,都难以偿还。

  但天下大乱却对写历史的有好处,前不已言之乎,中国史学家没有原则,没有是非,也没有逻辑,凡成功的,统统他妈的了不起,凡失败的,统统是乱民或叛逆。五胡乱华时间,自三○四年成汉帝国在成都建立,到四三九年北凉帝国下台鞠躬,凡一百三十六年,当中不但冒出了五个胡,还冒出了十九个国。该十九国全是短命王国,有些真短得可怕,像冉魏帝国,三年就没有啦,亡啦。

  但问题也就出在这上,短命虽然短命,一个人能拳打脚踢,霸占一块地盘,实在很不简单。如果有人认为很简单,那么就请他阁下给我们来个简单的瞧瞧。既然不简单,依照鬼话家惯例,自然得有点鬼话配合才行。呜呼,越是天下太平,越是安安静静,好比说吧,老皇帝生小皇帝,乃“真命天子”生“真命天子”,乃“老龙”生“小龙”,乃“大爬虫”生“小爬虫”,白光红光,以及其他啥祥瑞之类的玩意更应该出笼了吧,可是却很少有之。越是乱七八糟的时代,越是乱七八糟的家伙,瑞祥之类的玩意,反而也越多,此中道理如何,难懂,难懂。不过“正史”之臭硬也正在此,难懂是我们小民的事,鬼话连篇是他们的事,固莫奈之何也。

  刘渊先生,是五胡十九国之一的汉赵帝国的开国头目兼第一任皇帝,衔头“高祖”、“光文皇帝”,是把晋政府搞垮了的直接当事人。此公能把晋政府搞垮,有人一定认为他阁下准有两把刷子,其实他阁下却是一个庸庸碌碌的蠢材,无论才干、背景和头脑,都跟司马炎先生差不多,所成就的大事,完全靠着父兄留下的余劲。所以他一手创立的汉赵帝国,始终局促在山西省南部一小块地方,可怜兮兮。严格说起来,实在算不得啥英雄,夸不得啥好汉。好在不管他靠谁,只要他及身没有被捉住以叛逆罪处决,“正史”就浑身发痒,一股劲儿往上麻,非给他放二十四响大炮不可。刘渊先生的娘呼延女士,大概久不生育,那时既没有妇产科大夫为她通输卵管,便只好到龙门求子矣。求着求着,精彩节目上演。史书(《晋书》卷一○一)上说,呼延女士正跪着祷告,念念有词时,忽然有一条大鱼,鱼额上有两只角(没有教该大鱼额上顶着两门迫击炮,已经够朋友啦)一身鳞甲(当然一身鳞甲,难道教该大鱼跟柏杨先生一来,也长袍马褂,脚登棉鞋乎?),游到祭所,停了很久才游走。所有的巫(女鬼话家)觋(男鬼话家),皆大吃一惊,曰:“此嘉祥也。”看见一条鱼游来游去就嘉祥起来,在渔船上作事的朋友,一天不知道要看见多少鱼,还愁不生一个“高祖”乎?

  然而,最古怪的还是求子的当天晚上,呼延女士芳心荡漾,乱做春梦,梦见白天所见的那条大鱼,变成一个人的左手(她阁下在梦中还能分辨出左手右手,实在不凡),手里握着一半鸡蛋大小的圆圆的玩意,光华四射,灿烂炫目(好一幅画片也),而且冥冥中有声音告诉呼延女士曰:“此蛋乃是日精,吃了定生贵子。”日精是啥,我们不知道,望文生义,未免有点恍惚。夫男人之有精也,乃生理的现象,而太阳有起精来,岂神理的现象乎?男人的精只能生普普通通的孩子,太阳神阿波罗先生的精,自然要生皇帝。刘渊先生既然当了皇帝,虽然是短命王国而又是小小局面的皇帝,但也总算是一个人物。刘邦先生都是龙精造成的,史学家必须对刘渊先生独出心裁。呜呼,太阳竟然有精,再说下去,圣崽真要骂大街矣。好在这都是“正史”上说的,不是野史上说的,更不是柏杨先生说的,书本俱在,怪不得我老人家也。

  呼延女士把该“日精”吃了没有,史书没有交代,大概是吃了的焉,不吃怎能生下“高祖”、“光文皇帝”乎?她阁下第二天就把该梦告诉她的丈夫刘豹先生,刘豹先生大喜若狂,曰:“我从前在邯郸,张冏先生的娘司徒女士曾给我相过面,说我一定生贵子贵孙,三世下来,必定昌隆,看样子是真的啦。”张冏先生和司徒女士是谁,史书上没有介绍,大概是铁嘴大学堂的知名教习。

  “正史”说这一段鬼话时,我想一定没有经过大脑,如果说刘豹先生“二世必大昌”,虽是短命王国小局面,总还说得过去,可是都说他“三世必大昌”,恐怕读历史的朋友会倒抽冷气。盖不到三世,倒还罢了;到了三世,也就是到了刘渊先生的孙子刘粲先生那一代,他的大臣“大将军录尚书事”靳准先生举兵叛变,不但把刘粲先生杀掉,而且“刘氏男女,无少长皆斩于东市,发刘渊刘聪墓,焚烧其宗庙,鬼大哭,声闻百里”(《晋书》卷一○二)。吃了日精的结局竟是如此如此,这种日精不吃也罢,司徒女士如果把这种悲惨结局叫做“大昌”,是她当初看相没有看准乎?抑是开了刘豹先生一个玩笑,讽刺讽刺他乎?所谓“正史”,似乎只有鬼话,然欤。

  刘渊先生的娘既然吃了日精,则自不能和常人一样,怀胎十月就生啦,盖怀胎十月就生,还有啥可说嘴的,所以他阁下是怀了十三个月才生的。生下后,精彩精彩,君看过《红楼梦》乎?贾宝玉先生生下来时,尊口里含着一块宝玉;刘渊先生生下来时,不知道是谁──可能是玉皇大帝自己做的,早已把他的名字写好,所以,他一生下来,左手上(也就是那条大鱼变化的那只握日精的手)

  就写着他的名字“渊”。

《“鬼话”中国正史》一根白发定终身肚皮上搞一下

  刘渊先生不但在她娘肚子里怀了十三个月,因为他和大鱼以及日精有关,生下来之后,玉皇大帝还为他取了名字曰“渊”。幸亏玉皇大帝是中国货,如果他老人家是西洋货,在他尊手上写上“约翰”,或他老人家是东洋货,在他尊手上写上“太郎”,就更惊世骇俗矣。等到他阁下长大了之后,且看史书上怎么形容他吧,曰:“妙绝于众,猿臂善射,膂力过人,姿仪魁伟,身长八尺四寸。”接着还举出其他玩意,说他:“须长三尺余,当心有赤毫毛三根,长三尺六寸。”刘渊先生胡子有没有三尺六寸长,我们不敢肯定,他是一个匈奴人,毛发可能比汉人发达,但当中却有三根红胡子,而且该三根红胡子还特别的长,超过了黑胡子,不能不说是一种奇景,无怪他非当皇帝不可矣。于是以公师彧先生为首的一批摇尾系统,有志一同的大惊曰:“此人形貌非常,吾所未见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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